第23章
秦讴望着絕塵而去的捕快們, 雙手掐腰, 憤怒不已。但他始終有點恍惚,還沒緩過勁兒來,因為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對他做出這種事!?
他活這麽大, 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人當街踹倒在地上!!!
這要是在北方,別說他出門如何了,就是他養的一條狗跑出去, 街上所有人都得給他的狗規規矩矩地讓路。狗咬他們一口, 他們個個巴不得感恩戴德地跪地磕頭道謝, 争相喊着是自己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如今他剛進京第一天,本打算要在全城擺出自己的氣派, 遠播聲名, 結果剛出門居然就被一個娘們唧唧的小捕快給踹了, 這等羞辱豈能容忍。
“哼,府尹的堂弟, 算什麽狗屁東西。走, 去京府!”
小厮們連連附和,撺掇自家侯爺一定要到京府好好算算這筆賬, 定要把剛才那個小捕快擒拿了,狠狠折磨弄得死透了才解氣。
“侯爺, 這京師之內貴族頗多, 不比咱們在北方一家大。才剛那個面嫩的捕快那麽嚣張,是不是有什麽門路?”小厮戴正的性子一向謹慎,提醒秦讴在京行事還是小心為上, 多思慮為好。
“那蠢貨不是自己說了?他是府尹堂弟,走門子進的。這年頭小門戶出身的,家裏有個厲害點的親戚就覺得自己特了不起。府尹堂弟怎麽了,堂弟算什麽狗屁東西,能比得過咱們侯爺?”
其他小厮們都不服氣,紛紛憤慨地為侯爺抱不平。
秦讴嗤笑附和:“正是,我堂堂侯爺還要怕一個捕快不成。”
秦讴作誓要把京府鬧個底朝天!
一行人風馳電掣地奔襲至京府府衙門前,秦讴下車後就擡手爽利地撣了一下衣袍,揚首挺胸,氣派昂然。
小厮立刻去京府門口,大聲向守門的衙差通報秦侯爺來了。
“如今這京府府尹是誰啊?”秦讴轉動手上寶石戒指,漫不經心地半睜着眼睛,随口一問。
“韓溫。”戴正答道。
秦讴轉動戒指的手瞬間停住,眼睛全部睜開,瞪着戴正,“你怎麽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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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是想說來着,可剛才那光景侯爺正在氣頭上,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奴不好再插話。”戴正抱歉地行禮。
秦讴頻繁地眨了幾下眼睛,方想起來剛才那個嚣張的捕快說他叫韓原,姓韓,是了,那應該就是韓溫的堂弟。
“侯爺還去麽?”戴正觀察到秦讴猶豫,善解人意地出聲再詢問。
“去!這賬若不算清楚就丢盡了本侯爺的臉!”秦讴深吸口氣,整理一下衣服,那廂府衙已經來人請他進去,他就大邁步往裏走。既然是去見韓溫,那他必須擺足十二分氣勢。
在戴正看來,侯爺現在的樣子就是在虛張聲勢,瞧他剛剛深吸那口氣就能看出來,侯爺特怕見韓溫。也難怪他怕,侯爺一共見韓溫三次,三次都吃虧了,因為韓溫每次都害得侯爺被老侯爺揍得下不了床。
韓溫正打算離府,忽聽人說秦侯爺來訪,便叫人備茶,在正堂見他。
韓溫慢悠悠品茗之際,就見秦讴氣勢洶洶進門,帶着好大一股怒氣。雖不明具體情況,但對方此來的目的已然明了,必定是來找他麻煩的。
韓溫放下茶碗,淡笑起身,不慌不忙地按照禮儀規矩迎了秦讴。畢竟在爵位品級上,秦讴大于他。
秦讴見韓溫給自己見禮,氣勢稍足了些,開口便忿忿地質問他:“你故意跟我作對?”
韓溫淡然落座,不緊不慢地回他:“不敢,沒那個閑心。”
這話外之意再明了不過,他沒有那個閑工夫跟他一般見識。
秦讴那個氣啊,韓溫這厮依舊就跟從前一樣,嘴巴上淬了劇毒,一張嘴就能氣死個人。
“你少在那裝蒜!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故意算計我。以前的事兒是我寬宏大量,就不跟你一般計較了,但這次你派人當街羞辱我,我絕不會就這麽算了。今天你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我就告到陛下跟前去,誓要把你們韓家鏟平才甘心!”
秦讴越說越氣,最後吼起來,随手就把手邊的茶碗給撥掉地上。
秦讴沒注意到的是,他弄灑的那碗茶的茶葉都是碎的,且成色不好,明顯是陳茶底。
“我派人羞辱你?”韓溫撩起眼皮,瞅一眼秦讴,對于他的大吼大叫,韓溫毫無情緒上的反應。
韓溫的舉止神态永遠是這樣,淡若水,卻疏離而有禮節,叫人怎麽都挑不出錯,卻也正是因為如此,特別容易叫人惱火。
秦讴更怒了,“你還跟我裝!真是可笑,你那個堂弟早就跟我自報家門了,說他是靠你的關系走門子進的京府,讓我有事兒盡管找你算賬。若非你的吩咐,他豈會那麽嚣張,狗仗人勢?”
“我堂弟?”韓溫眸光輕微閃爍。
“你今天問題怎麽這麽多!你想故意拖延敷衍我是不是?今天咱們必須把賬算清了!”秦讴拍案而起,如虎嘯一般吼叫,以至于院外路過的衙差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算賬的話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韓溫言外之意,秦讴言之無物,在說車轱辘話。
“你!”秦讴一口氣悶堵在胸口,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我堂弟,”韓溫需要适應這個稱呼,淡聲再問秦讴,“他怎麽你了?”
“他把我踹——”
秦讴見到韓溫就分外眼紅,氣得發懵。此刻他覺得自己挨打這種丢人的事如果說出去,實在有損于他們秦家的威名,他們秦家可是武将出身。特別是在韓溫面前,他不想被嘲笑學藝不精。
“他對我大不敬,攔住我的馬車不說,還嚣張地把我的人都給打倒在地。二話不說上來就打人,我的人都不及反應,簡直就是一條瘋狗!你們韓家人果然都是一副德行!”
韓溫聽秦讴形容華陽公主是‘一條瘋狗’,終究沒忍住,噗嗤笑了。
這一笑令秦讴憤怒無比,他認認真真跟他敘述經過,聲讨他,韓溫居然像對待一個哭鬧的孩子一般,态度怠慢,居然還敢笑。
這厮分明是把他笑話看!
韓溫真沒想到華陽公主居然會武,更加沒想到她居然還敢做出當街毆打秦讴之舉,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她倒是藏得深,确是一名不走尋常路的公主。她一名皇女能在宮中那樣規矩森嚴的地方學成武功,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可見她這人機敏百變,有些小聰明。
“好啊韓溫,你居然敢笑話我!這世上就沒有比你更嚣張的人了!你等着瞧,我這就進宮請陛下評理去。到時候你被廢了官,貶為庶民,可別怪我當初沒給你留情面!”秦讴立刻拿皇帝要挾韓溫。
“勸你別自找麻煩。”韓溫清減了嘴角的笑意,語調溫和地勸告道。
“你少威脅我!”秦讴氣得跳腳,“我堂堂侯爺居然被個小捕快給打了,難道還沒地說理去?你不要以為你們韓家排名在前,你就可以嚣張,這天下最大的是聖人不是你們韓家!”
秦讴愣了下,馬上糾正自己剛才最快暴露出去的話:“我是說我的下人被打了,但他們被打,就相當于打了我的臉,跟打我一樣!”
韓溫淡笑不語,聽破不戳破。
秦讴轉身就走,他真決定進宮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何處被打?”韓溫突然問。
“朱雀大街,你少裝不知情,推卸責任!”秦讴立刻轉身回答,再度警告韓溫一次,“不管怎麽樣他是你堂弟,他還是走門子進你京府,做你的屬下了,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今天你若現在肯把你堂弟交出來,生死由我處置,我便顧着我們秦韓兩家以往的交情,饒你一遭。你若不交人,沒得商量,聖人跟前評理去。”
韓溫知道公主定然不會無緣無故打人,聽秦讴說在朱雀大街,他立刻明白緣故了。
“朱雀大街不論貴賤與否,車馬必須慢行,以免誤傷百姓。”韓溫語調刻板地給秦讴陳述規矩。
“你這話什麽意思?” 秦讴質問韓溫。
“秦侯爺若執迷不悟,怕是很快就會在京師出名了。”韓溫伸手示意秦讴,請他自便。
秦讴動了動眼珠兒,在心裏偷偷琢磨了一番。該死的,他竟然覺得韓溫說得有點道理。他意氣奮發地進京,便是立志要聲名遠播,給秦家長臉,如果剛進京就弄個不守規矩的惡名頂在頭上,他父親聽說後肯定會惱火。
韓溫見秦讴有所猶豫,繼續勸道:“既然只是你家奴被打,并非你被打,倒不礙什麽。權且當做他們替你受罰,京府也不追究侯爺違規之舉。”
他明明被打了!還被狠狠踹倒在地上!
秦讴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隐瞞這事就是多此一舉,因為當時目擊的人不止他自己的人,還有韓溫堂弟身邊的那些捕快。
秦讴氣得在心裏直罵自己蠢笨,可嘴上已經不能改正,畢竟他剛才已經再三強調不是自己被打。此時若再改口,反反複複,只會更被韓溫笑話。如今只能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裏咽,反正他就不認,最多雙方各執一詞。
秦讴氣呼呼地從京府離開後,心裏越發覺得不忿,更為自己的蠢感覺到生氣。身邊的小厮們紛紛議論起來,告訴秦讴這次八成又被韓溫給忽悠了。
“真照規矩,京府的人随便對侯爺動手,是大不敬,他們的錯更大。”
“韓府尹的堂弟是靠走門子進來的,為官謀私,錯也更大。”
秦讴堅定應承他們:“對!”
戴正擔心這事兒有內情,還是應該緩緩再應對,忙在旁勸秦讴,“要不先等等看,侯爺每次跟韓溫鬥都沒贏過。”
“那老子這次就要贏一回!”秦讴立刻被激将得鬥志昂揚,偏就要請折子進宮。
次日,韓溫收到了皇帝的宣召。
垂拱殿內,秦讴将自己準備了一晚上的告狀話暢快地在皇帝跟前陳述完畢,嚴正懇請皇帝懲治韓溫韓原兄弟二人。
“韓原。”蕭紹沉吟了下,挑起眉毛。
秦讴心裏不禁納悶,明明韓溫的名字分量更重,為何皇帝要重複那個小捕快堂弟的名字?
秦讴的姑母乃是宮中的秦貴妃,蕭紹令秦讴先與其姑母相聚,然後就招來蕭婉細問此事。
“你昨日是不是又給爹爹惹事了?”蕭紹質問蕭婉。
“沒有啊,昨日女兒在京府幫忙破了一樁命案呢。”蕭婉無辜眨眨眼。
“你打了秦讴的屬下?”
蕭婉愣了下,随即敏銳地注意到蕭紹的措辭,‘打了秦讴的屬下’。看來秦讴覺得自己受打丢人,沒敢說出來,這人可真是蠢得有點意思,毫無北方人的豪爽實在。
“爹爹,他在朱雀大街驅車疾馳,女兒攔下好言相勸,他竟嚣張挑釁,絲毫沒有醒悟之意,不僅辱罵女兒,還宣稱要讓車馬更快。此等惡風豈能縱容,女兒必須要讓長長教訓。況且當時那些家奴們一起圍攻對女兒動手,女兒若不還手,此刻怕是已經駕鶴西游去了。”
既然秦讴省去了他受打那段,那蕭婉就善解人意地配合秦讴,也省去了她動手打秦讴那段。這可不算她撒謊,後半段确實是秦讴的那些屬下們動手要打她。
“不許說這種話!”蕭紹忌諱蕭婉說‘駕鶴西游’這四字,“這秦讴膽敢如此欺負你,該當受教訓,你打得好。”
“爹爹,暫且不好讓他知道女兒的身份,不然女兒在外打人的事兒暴露了,傳到娘娘的耳裏,又該受訓了。再說秦讴初次進京可能不懂規矩,女兒不跟他計較,反正他已經受過教訓了。”
蕭婉怕皇後母親得知此事後,會以此為理由限制她出宮。她之前好不容易拿自己破案的功勞游說皇後,加上有太後說情,這才勉強讓皇後允了她現在這種狀态,這努力維持出來的平衡可不能被打破了。
蕭婉俏皮地拉住蕭紹的胳膊,小聲跟他商量道:“爹爹,這就是我們父女之間的小秘密,不說出去。”
“好。”蕭紹寵溺地笑着應承,很難拒絕這磨人小丫頭的要求,況且他本來也沒打算重罰秦讴。
“爹爹,女兒可聰明了。女兒打得是韓溫堂弟的旗號,以後女兒在外不管怎麽丢人,都是丢韓溫的臉,跟皇族沒關系。”蕭婉主動‘邀功’道。
蕭紹被逗得哈哈大笑,故意唏噓嘆道:“那可苦了韓溫了!”
“他若連這點事兒都擔不起來,不堪重用。”蕭婉正經道。
蕭紹連連贊同點頭,不過還是在心裏小小地同情了一下韓溫。他女兒好是好,不過磨人起來也夠人喝一壺了。
一炷香後,蕭紹再次宣見秦讴。
秦讴在姑母那裏聊得極好,再來觐見皇帝的時候,信心滿滿。因為才剛姑母跟他保證了,以後在京中她一定會好好護着他,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
“京中規矩多,不比北方,你才來不熟悉,在所難免。”蕭紹禦賜規矩一本,令秦讴回去好生研讀,随即就打發走了他。
秦讴一臉發懵地捧着‘規矩’書離開皇宮,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表達錯了。為何他堂堂侯爺被個小捕快揍了,居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戴正在旁嘆了口氣,“侯爺,奴早就勸過您,鬥不過韓溫。”
“再說我削了你的嘴!”秦讴惡狠狠瞪一眼戴正。
戴正馬上捂嘴噤聲。
這韓溫莫非京師已經混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還是他給皇帝灌了什麽**湯?
秦讴轉念再想,這事兒可能輸在他自己蠢。怪他之前突然發懵,居然把事情往輕了說。如果他坦白說是自己挨揍了,事情肯定不會這麽輕易地不了了之。
不過現在這樣也有好處,至少他挨打的事兒沒被宣揚出去,他不至于太丢人。如果韓溫的堂弟和那些捕快們以後膽敢宣揚,他就拿誣陷侯爺的罪名再治他們也一樣。
他這次算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沒關系,這仇他記着了,父親說過,卧薪嘗膽十年不算晚。
韓原,還有韓溫,你們都且等着,我秦讴與你們勢不兩立,肯定要你們好看!
“侯爺,那天的事兒可不光咱們看見了,韓原帶的那些捕快都知道。您挨揍的事兒怕是瞞不住。”戴正還是忍不住提醒一下自家侯爺,不然他真怕他們的傻侯爺想不到這點。
“你個混賬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秦讴覺得自己快氣飛到天上去了,擡腳就踹戴正一腳,罵他不中用。
秦讴回府後,家奴呈上老侯爺的信。
秦讴打開來瞧,原來是他走後,他爹爹忽然想起一件事沒囑咐,派人快馬再送信來叮囑他。
“老侯爺讓我盡快在京中謀個實職,不要游手好閑。”秦讴不耐煩把信塞給戴正,一想到自己要穿着官袍,束縛地在衙門裏規矩處理文書,便一個頭兩個大。
“老侯爺的吩咐還是要辦的。”戴正勸道。
“不辦!”秦讴撓撓臉,大吼道,“我才十五,做什麽官!這年紀就該到處闖蕩游玩兒!”
小侯爺若不遵從老侯爺的吩咐,回頭回去了,他們這些侍從誰都沒好果子吃。
戴正轉轉眼珠兒,馬上來了主意,再勸秦讴:“侯爺不是想讓韓溫韓原好看麽,何不主動要求去京府做官?侯爺的身份在這,去那裏做官,雖然不做不上府尹,可品級也不會太低。韓溫在上,侯爺不管如何鬧騰,他都要擔一半的責任。韓原在下,侯爺可以盡管差使難為他,直到他折磨死為止。”
秦讴瞬間精神了,像海上吹起了大風,整個人忽然激蕩澎湃起來,他眼睛賊發亮拍拍桌,愉快地在屋子裏徘徊。
“好主意!好主意!對,我就去京府做官!可是我的請求,陛下會同意麽?”
“侯爺可以請貴妃幫忙。”戴正繼續出主意道。
“對對對,你們這就去傳消息給我姑母,我要盡快去京府入職。”秦讴搓搓手,越發地意氣奮發了。
……
一大早,天上黑雲乘風翻滾,電閃雷鳴,忽然下起了大暴雨。
蕭婉正在去京府的半路上,剛好趕上大雨,便在附近的酒樓躲雨。
酒樓大堂內躲雨的人不在少數,錦環特意要了一間上房給公主休息。
蕭婉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解開發髻重新梳理。也不知是不是這天下的酒樓房間都如此不隔音,隔壁傳來談話聲,聽起來是三個書生在閑聊說話,語調都文绉绉的,講究措詞。
“小生若能有幸成為韓學士的門客,此生死而無憾矣。”
蕭婉把木梳卡在頭發裏,禁不住嗤笑一聲,暗嘆這名書生沒志向。為何偏要成為韓溫的門客,該當心系天下,一心報效國家才是正經。
“在下不敢有張兄的志向,能謀處地方吃飽飯便好。”
“我聽說秦小侯爺來京師了,身邊正缺人手。他雖是個小霸王,脾氣不好,卻出手大方,李兄何不試試?”
“可不敢去,只怕如那件事一般,有錢拿沒命花。”
提到‘那件事’,三人突然就安靜了。
蕭婉自然知道‘那件事’所指,她爹爹在做太子期間,曾被先帝叱罵過‘脾氣不好’,其實當時不過在朝時意見不合,随口一句感慨。但後來他殺門客百數,曝屍于城門之外,在文人之中引起極大震撼,這‘脾氣不好’就成了做門客文人們的一大忌諱。
其實這件事有內情,是她二叔廣陵王有心篡權奪太子之位,安插諸多細作假裝門客伴在他爹爹身邊,構陷爹爹謀反。爹爹當初好不容易才洗清自己的清白,保住太子之位,自然難容府中這些細作活着。但不知為何,爹爹至今沒将此事的真相昭告天下,還由着外人去誤會評說。
“流民的事你們可聽說沒有?外頭都傳瘋了,還有人不信,親自去亂葬崗瞧了。”
隔壁又傳來說話聲,接着就是很小的嘀咕聲。
蕭婉聽不清了,但多少能猜測出他們大概在說什麽,肯定都不是好話,八成在隐喻她父親是暴君。
“所以咱們選人還是要慎重,說不定過不了久就會變天了。”
“那我還是同你們一樣,祈求能進韓學士門下。”才剛說要謀吃飽飯的‘李兄’馬上改口了。
蕭婉啪地把木梳放在桌上。
待雨停了,蕭婉匆匆騎馬至京府,直奔大牢。
于判官正被關押在大牢的最深處。他皮過頭散發,一身髒兮兮的囚服,靠在陰冷散發着黴味的牢房角落裏,正一動不動地閉眼睡着。
直到牢房的門打開,有獄卒喊他,于判官才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見是公主,他忙跪地磕頭。
蕭婉早就想細細詢問于判官有關于流民的事,她覺得他肯定知道點什麽,但為了避過韓溫,蕭婉暫且老實了幾天,好讓韓溫漸漸疏于防備。
于判官聽了蕭婉的提問之後,不解地望着蕭婉,“公主何出此問?”
“我不太相信聖人會濫殺無辜流民來取樂,但不管我問什麽人,都忌諱提及此事,不給我解釋。”蕭婉看向于判官,“你若肯說,我會讓你在這裏住得舒服一些,至少會有床榻被褥。”
于判官苦笑搖頭,“此事罪臣真不知曉,緝拿流民一事罪臣真的只是聽從柳府尹的吩咐,不對,現在應該稱為柳判官了。”
蕭婉想過問柳正照,但太子親自問他,他都不肯交代實情,換做自己去問結果只怕也是一樣。
于判官瞧出蕭婉很為難,“容罪臣冒犯問一句,公主為何覺得此事有隐情?公主敬請放心,罪臣已經是個死囚犯了,說出的話不會有人信。罪臣也願意為公主保密,權當是死前做一點點有用的事,為下輩子積德。”
“我去亂葬崗看過那些人的屍首,而此前我也在城外見過那些被圈禁的流民,兩者有差異。”
“是何差異?”
“我在亂葬崗看到的被埋的流民,雖然也同樣身材消瘦,但有不少手臉皮膚很白。這些流民從西南來京乞讨,整日風吹暴曬,況且他被緝拿之後,又被圈禁在栅欄之中暴曬了數日,皮膚理該偏黑甚至爆皮才對。所以我有些懷疑,是否有一部分人替代了那些流民受死?”
于判官聞言愣了下,仔細回想之後,訝異地問蕭婉:“有沒有可能是死囚?我記得剛好那個時間,柳判官從京府和刑部、大理寺提走了一批死囚。公主只需要調查這批死囚的下落,或許就能知曉。”
“是了,囚犯長年被押在陰暗不見光的地牢之內,時間長了皮膚自然比較白。”
蕭婉出了牢門之後,就吩咐獄卒給于判官安排床和被褥。
于判官激動地流淚謝恩,對蕭婉再磕了三個響頭。
“下輩子做個好官。”蕭婉囑咐一句,就匆匆離開大牢,去查京府的案卷。
她在檔房內翻找了一圈,只找到柳正照将死囚提走的案卷記錄,那上頭卻沒有交代這些囚犯的去向。
蕭婉越來越感覺她和于判官的猜測是對的,亂葬崗她看到的那些死屍并非真正的流民。蕭婉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疑惑不已,她爹爹為何要這樣做來故意敗壞自己的名聲?
柳正照被貶之後,如今主管文書事務,聽聞公主來檔房調查死囚情況,立刻匆匆趕來查看。
蕭婉打發走閑雜人等,只留親信錦環和鄭銘在側,詢問柳正照這些死囚去向。
“這不是公主該管的事。”柳正照依舊嘴嚴,不欲透露半分。
“都死在亂葬崗了?”蕭婉反問。
柳正照愣住,詫異地回看蕭婉,轉即他就慌張地轉動眼珠想掩飾。
“你不說也可以,我這就去禀告聖人,是你告訴我那些死囚犯替代了流民,埋在了亂葬崗。”既然柳正照如此守口如瓶,便說明他很害怕秘密說出來的後果。剛剛好可以以此作為要挾,逼柳正照就範。
柳正照果然慌了神,不再像之前那樣硬氣,他忙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懇請公主饒他這遭。他已經失去了妻兒,若再被牽連受罪,那他柳家就真的要絕了。
“你只管老實交代,我自會保你,不會外傳。”蕭婉道。
“确如公主所言,假殺流民取樂是陛下的謀劃。”
“為何?”蕭婉質問,不解地盯着柳正照。
柳正照搖頭,但他有自己的猜測,對蕭婉道鄭重道:“南韓北秦,東陸西齊。”
……
蕭婉從檔房離開之時,剛好看見韓溫朝這邊走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看到四姓門閥之首,蕭婉的心情難免不爽。
她垂下眼眸,假裝沒看見韓溫,轉身就朝西走。
韓溫瞧見公主躲着他,眼底有一絲疑惑,卻也未多表示。他進了檔房之後,就質問小吏公主剛才都看過些什麽。
“公主懷疑福順被殺一案或有類似,查察之下果然發現一樁。”
小吏将相關的案卷呈給韓溫。
韓溫瞧了一眼,在一年前呂禦史府上,就出現過一宗小厮受罰挨打後跌下床扭斷脖子的案子。當時是以失足跌死作為處置結果,記錄了下來。
“沒問別的?”韓溫懷疑地打量這小吏一眼。
小吏颔首躬身,搖頭否認,表示沒有。
韓溫:“名字。”
“回府尹的話,小的名叫任宏。”
韓溫靜默看着任宏片刻,直至任宏額頭隐隐滲出冷汗,他才起身離去。
任宏大大地松了口氣,覺得自己仿佛撿回了一條命。
蕭婉靠在府衙後院的梧桐樹下,望着遠處地面上幾只灰蓬蓬的麻雀發呆。
蕭婉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在這時趕回,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禀。
“直接說,恕你無罪。”
“屠殺流民一事越傳越盛,很多文人狂傲,口無遮攔,甚至在私下裏暗諷聖人是暴君。”
這早在蕭婉的預料之內,她打發了回話的侍衛,繼續看地上的麻雀,許久之後才感慨:“鳥兒無憂無慮的,真好。”
錦環應承,小心打量蕭婉的神色,詢問公主是否要吃點甜食。公主每每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吃甜的,馬上就能笑出來。
蕭婉搖頭,她還沒有理清楚自己父親和韓溫之間到底算什麽關系。剛才聽柳正照那句話的意思,父親應該是對四姓門閥都有所防備。這暴君的惡名大概是她父親抛出的誘餌,想趁機看清四姓門閥到底誰忠心誰想‘揭竿起義’。
那日董良策所說的反話,到底是受韓溫之名借機造勢,為韓溫謀反鋪路?還是董良策自己受風評影響自己說的?蕭婉還是不清楚。
但不管怎麽樣,有一件事很清楚了,她爹并不是百姓口中所謂的暴君。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配合爹爹,助她爹爹完成計劃,她仍舊可以繼續她之前的做法,看住那個最危險最有可能造反成功的韓溫。
韓溫就是一條泥鳅,隐藏得深,又極為狡猾,不好捉。蕭婉當然願意很相信自己爹爹的能耐,但是多她一個不算多,有備無患。
“韓學士來了。”錦環在旁小聲提醒道。
蕭婉回神兒後扭頭去看,果然見韓溫拿着一宗案卷踱步朝她走來。
“有事?”蕭婉不耐煩地反問韓溫。她暫且不想看到他,他怎麽偏要來。
韓溫發現今天的公主真的很奇怪,才剛見了他扭頭就走,如今又對他甩臉色。她要麽心情不好,要麽就是對他很有意見。韓溫暫且覺得更像是前者,因為公主之前也曾一時心情不爽對他甩過臉色,但很快又好了。
“聽說韓捕快當街毆打了秦侯爺,聲稱是我堂弟?”韓溫問。
“他找你了?”
蕭婉心裏暗罵這個秦讴還真會到處告狀。不過既然她現在是‘暴君之女’了,要更嚣張點才行。所以蕭婉就要耍橫,對韓溫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就是你堂弟啊,這便宜你早就同意占了。”
公主當初是提過做堂弟,他沒有反對,因為他無法反對。如今她還特意強調是他在占便宜,也叫人沒處辯駁,因為于理的确如此,人家是公主,公主願做他的堂弟自然該是他的榮幸。
可是韓原這個名字,還有她打着自己堂弟的旗號毆打秦讴,明顯都是在占他的便宜。
看來公主已經深領‘說黑是白’的精髓了。
韓溫淡笑一聲,舉起手中案卷,“很榮幸做韓原堂弟的堂哥,既然進這京府你就是我堂弟了,也是京府的捕快,那這案子便由你負責好生處置,限你三日之內破案。逾期,罰。”
“韓學士,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命令——”
蕭婉拉住錦環,不準她說出‘公主’二字。如此反而中了韓溫的計,韓溫就是想讓她承認公主的身份,好拿秦讴的事兒跟她算賬。比起欠韓溫的人情,她倒寧願破案。
“行啊,這案子我三日內一定破,但你的承諾你也該信守。”
“承諾?”韓溫不解反問。
“韓學士貴人多忘事,那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咱們之前可打過賭了,在太傅府的時候,你選擇站陸學那邊。”蕭婉見韓溫要說話,立刻先開口堵住他的嘴,“請問這位英俊潇灑風度翩翩一副君子模樣的韓家族長,現在發現自己輸了,是想要狡辯不認賬麽?”
韓溫不禁輕笑一聲,這反擊倒是很有力,算是對他一個極好的報複。
“認。”韓溫應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有多人會來支持大魚,感謝大家,非常感謝!寫文沒有你們,就像魚兒沒有了水(好、土、味2333333總之好愛你們呀麽麽噠!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