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屏風在龍椅之後,有時會擺一張簡單的桌案,供史官記錄皇帝言行所用。蕭婉進殿時自然不會特別去注意屏風後有什麽人。
話既然說出口了,就不能白說。爹爹還沒有正式允準她去查案,如果韓溫阻撓,義正言辭說些大道理。爹爹這邊本就想法不堅定,很可能被左右,便不同意了。
蕭婉反應很快,立刻在面上笑意綿綿,故作謙遜地詢問韓溫可否介意帶她一起查案。
“她确實有些能耐,你覺得不合宜,倒不必強求。”蕭紹對韓溫道。
韓溫垂眸默了片刻後,淡笑應承:“倒也好。”
蕭婉注意到了,韓溫沒有立刻答應,他猶豫了一會兒才答應。‘倒也好’,聽聽這三字,多麽勉為其難,皇帝的面子他都不想給了。
有貓膩!
蕭婉早就奇怪,為何韓溫要親自去接觸刺客。刺客被抓後為何當時沒有服毒自盡,反而等進了京府大牢才想起來死。
從意識到韓溫可能威脅皇權之後,蕭婉心裏就盤算好了,以後一定要死死地盯住韓溫,讓他半點謀反成功的機會沒有。他若敢起賊心,她就一定拿到證據,把他五馬分屍,剁成肉泥去喂狗。
現在案子不等人,越早查線索越多。
蕭婉立刻去換男裝,打算盡快出宮。
蕭紹笑着目送女兒離開的身影,對韓溫感慨道:“可惜是個女兒身,不然朕倒想讓她來做太子。”
韓溫微微颔首,心下了然皇帝對華陽公主的寵愛程度,比他所預料的更深。這位公主能不得罪最好不得罪,只要公主不逼他太甚,他斷然不會主動招惹麻煩。
蕭婉換好衣服後,騎着馬在宮門口等着韓溫。晨光照耀在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金光。
韓溫踱步從宮內出來時,看着馬背上潇灑輕盈的身影,驀然有一絲恍惚。
蕭婉聽到身後的聲音,冷臉回首,語調生硬地催促韓溫:“韓學士,可以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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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溫見到蕭婉那張冷若冰霜的面容,眼底僅有的一絲溫和頹然退卻,面無表情地點頭。
行至京府府門前,蕭婉下了馬,就對韓溫道:“要想個名頭,我總不能無名無分地跟在你身邊。”
無名無分?
韓溫明白公主意指她跟在他身邊查案,要有個對外可以解釋的身份。但她是不是故意這樣用詞,引人遐想?
“表弟。”韓溫答道。
“堂弟吧,就叫韓原。”蕭婉修正道。
周時貴族武子,受封于韓原,以地為姓。韓氏之姓,便從此開始。
可以說韓原是韓姓的始源之地。公主偏要叫韓原,只怕不是巧合。
什麽堂弟,她怕是要來當他祖宗的祖宗。
韓溫面上暫不做出任何表示,立刻安排下去。京府內不管認識或不認識公主的,一律都要認這位相貌酷似公主的‘男郎’為他堂弟韓原。避免人多嘴雜,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韓溫還是把大部分認得公主的衙差都調派去外頭避讓了。
蕭婉進了京府府衙,見到于判官、張英等人見了她都表現得如常,倒是佩服韓溫的辦事能耐。
“屍身未敢擅動,還在牢房內。”于判官恭敬地回禀道。
蕭婉毫不猶豫地進了牢房,看到一共有二十五具屍體七倒八歪地橫在牢內的地面上。
坐婆張英對蕭婉回禀道:“毒發作時白眼朝天,身發寒顫,不能言語,須臾間就眼閉氣絕。”
蕭婉點點頭,親自進了牢房內,觀察一圈,命人拿紙和筷子來。張英跟上,在蕭婉弑示意下,從一名靠近牢門附近的屍體旁邊的稻草下,找到了一個綠豆大小的白色碎塊。
張英将此物放在紙上,通過辨別,确定這是鸩鳥的鳥糞。
“可以确定這些人都死于鸩毒了。”蕭婉瞥向站在一邊仿佛看熱鬧的韓溫,“富貴啊。”
韓溫輕笑一聲,附和道:“是富貴。”
鸩毒不好得,多用于賜死身份尊貴之人。這些刺客能有幸吃鸩鳥屎而死,也算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指派這些刺客的幕後主使,必定是一位有身份的人物,至少能弄到鸩毒。
蕭婉再打量這些人衣着,皆穿着黎色布袍,為神武侯府家仆的衣着。他們高矮各有不同,皆四肢強壯,看起來很善于打鬥。蕭婉還在這些死屍之中看到了當初和韓溫見過面的絡腮胡大漢。
據于判官所述,憑口音可以判斷他們都是益州人。益州位處西南,有部分地方受洪災波及,這讓蕭婉不禁想起了流民。
離開牢房之後,韓溫就主動告訴蕭婉,那名絡腮胡大漢叫趙大民。
“五日前,此人來尚書府送信,聲稱是定國公府的人。”
韓溫說罷,就從袖中取出信遞給蕭婉。
蕭婉打開信來瞧,卻發現信上的內容與韓溫所述并不相符。
在信上,此人自稱是嶺南王的人,願肝腦塗地,舍命刺殺皇帝,助韓溫在京中得勢。
試想皇帝如果突然被刺身亡,勢必會引發局勢混亂,太子臨危繼位,很難立刻把持住朝政。若韓溫在這種時候出手,一邊穩定大局,一邊總攬大權,定然比現在更得勢。
倒也巧了,蕭婉昨日剛在太子那邊看到嶺南王涉嫌謀反的密信。
“字跡不屬于嶺南王,也并無信物,僅憑這封信尚不足以定罪嶺南王謀反。若想确定此人真正的來歷,就必須派人與他接觸。我身邊暫無得用之人,便親自去了,卻不知為何這樣巧,那天在街上就碰見‘堂弟’了。”
韓溫在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注視蕭婉的目光別有深意。他懷疑公主從那日起就在跟蹤他,神武侯壽辰那天她也同樣在跟蹤他,兩次皆因意外暴露了。如今她非要自薦跟他一起查案,只怕也是同樣的緣故。
韓溫覺得在用‘因愛生恨’來形容公主對他的感情并不貼切,‘又愛又恨’更合适。
“是啊,或許路太窄吧。”蕭婉想表達‘冤家路窄’。
韓溫則覺得公主在拿路窄做借口,來掩飾她的跟蹤行為,這借口太拙劣了。韓溫再去觀察蕭婉現在的臉色,竟毫無異狀,沒有一絲羞臊之态。韓溫不禁在心中感慨:這華陽公主冰冷高貴是真,厚臉皮也是真。
“與他們接觸之後,可坐實了嶺南王謀反的證據沒有?”蕭婉問韓溫。
韓溫搖頭,“只有趙大明一人與我聯絡,讓我幫忙安排他們進神武侯府即可,其餘的事他們自會去辦,保證不會牽連我。信則辦,不信則不辦。我便假意同意了,以便一網打盡。本打算把所有人抓了再詳審,如今卻全死了。”
蕭婉重新捋了一下羁押刺客的經過:
昨日申時,趙大民等人在神武侯府被擒拿,随後押至京府入獄,當時所有人都被粗略地搜過身,确定身上并無利器。一炷香之後,柳正照準備提審,衙差來到牢房押人,發現所有刺客都中毒了,表現症狀就像張英之前所述的那樣,片刻後二十五人全部身亡。
除了滿嘴的益州口音,這些刺客在死之前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口供,身上也沒有什麽有用的線索。所用的兵器都是私下裏打造,與市面上的差別不大,并無特別之處。
韓溫早就覺得這案子線索有限,查不出什麽頭緒。他之所以會答應皇帝,破例讓蕭婉參與進來,便是故意讓蕭婉來碰壁,令她知難而退,不好理直氣壯在皇帝跟前再提要求為難他。
“堂弟覺得這案子可還有什麽可查之處?”韓溫故意去問蕭婉。
“當然有。”
蕭婉讓張英等人仔細檢查這些人的衣着、發髻,包括牢房地面。
張英等人随後禀告蕭婉,什麽都沒查到。
韓溫聽到這個答案,淺勾起嘴角,靜看蕭婉,倒要看看她還有什麽戲可唱。
“這些刺客在被抓之時,沒有立刻服毒自盡,說明毒藥并不在他輕易觸及的地方。幹鸩鳥糞,有毒,易碎,該當用紙或瓷瓶裝着才行。但是現場除了一塊掉落的鳥糞之外,并無紙張和瓷瓶殘留。偏巧這塊鳥糞掉落的位置,還靠近牢門。”
韓溫沉吟了片刻,目色認真地望着蕭婉:“堂弟的意思,京府內部有人送毒藥給他們?”
蕭婉聳了下肩,稱贊韓溫:“真聰明!”
韓溫一點都不覺得公主在誇獎自己。
眼下破案最重要,韓溫立刻命人查清楚刺客被押入大牢前後,所有可能與刺客們有過接觸的人員。
刺客被押送到京府時,于判官帶着三十名衙差接手,将這些刺客押入大牢,後有八名獄卒巡邏過。所有人都可以互相證明彼此沒有單獨行動,唯獨有一名叫周野的獄卒曾一個人往牢裏走過。
周野吓得幾乎沒了魂兒,哆哆嗦嗦跪地求饒,話還沒出口,鼻涕眼淚先流出來了。
“屬下沒、沒、沒送毒藥給他們,屬下當時只是好奇這些刺客長什麽樣,去瞧瞧他們。早知道是這樣,屬下打死也不會去!屬下冤枉啊!”
“還說不是你!所有人都可以證明,唯獨你沒有!”于判官厲聲斥道,“還不快快跟韓學士認罪,尚可留你全屍,若不然大刑伺候你招供為止!”
京府審訊的刑罰周野再清楚不過,聽這話吓得渾身哆嗦得更劇烈。
蕭婉從剛才開始一直在旁靜默沒有吭聲,就等着于判官發話。從說到京府有人送毒藥開始,蕭婉就觀察到于判官的臉色有點發白,偶爾會用手悄悄擦蹭一下衣袍,顯然他掌心在出冷汗。
如今聽于判官迫不急待地想逼供周野認罪,蕭婉就越發懷疑他了。
韓溫本來一直關注周野,轉眸見蕭婉盯上于判官,料知蕭婉在懷疑他,當即就命于判官負責主審周野,但不準用刑。他則請蕭婉出來,二人一同去搜查于判官平常辦公之所。
“堂弟為何懷疑于判官?” 韓溫冷眼看着蕭婉翻桌案上的東西。
蕭婉發現從她僞裝身份開始,韓溫特別愛稱呼她為堂弟,好像迫不及待想在輩分上占她便宜。這厮八成是明白了她叫‘韓原’的緣故。
呵呵,快氣死他吧。
“證據找到了!”
蕭婉從公文最底下翻出一張一角殘缺的白麻紙。
韓溫愣了下,不禁發自內心地佩服起蕭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