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蕭婉愣了下,疑惑地看着韓溫。
韓溫也愣了下,異色在他眼底轉瞬即逝。等他再回眸看蕭婉的時候,依舊是平常那副淡然疏離的模樣。
蕭婉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奈何她聽得太清楚,韓溫确實說了‘公主請自重’沒錯。
這厮居然膽敢警告公主自重!
她怎麽就不自重了?
“韓學士此話何意?”蕭婉隐忍地抽動嘴角,把手背在身後,盡量保持住自己美好的耐心。她是個講理的好公主,會先問清楚原因再揍他。
錦環等人察覺到氛圍不對,紛紛湊了過來,看起來像是給公主壯勢,實則她們是為了緊盯着公主,以防公主突然動手,毀了她們苦心經營多年的清冷儀範。
‘華陽公主在東宮門外毆打外臣’,這種事如果傳到皇後耳裏,她們這些小宮女的命都得了結。
主仆陣仗極大,特別是華陽公主那副冷貴的氣派,十分懾人,普通人見了定然畏懼。
韓溫卻只是泰然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卑不亢地對蕭婉再次施禮,“公主貿然臨近,非禮也。此在東宮門外,若被外臣見了,只怕有毀于公主名聲。”
蕭婉注意了下自己和韓溫之間的距離,确實挺近的,剛才韓溫還退了一步,所以之前他們的距離更近。剛才一時沖動着急,她步伐邁大了。
蕭婉覺得韓溫這次的提醒非常好。她真的一丁點都不想跟韓溫這種刻板無趣的人傳出什麽風流鬼話來。要傳也該跟齊遠傳,那才不算丢臉。
蕭婉連退三大步,稱贊韓溫道:“韓學士提醒得極是,我剛才一時情急,倒疏忽了。”
韓溫見蕭婉步幹脆退步,言談大方,沒有絲毫羞憤之色,自然不懷疑她的解釋。看來是他多想了,也怪他受這種騷擾太多,習慣性地以為公主沖到他跟前也是為了‘訴衷情’。
“流民一事,下官勸公主還是不要多問為好。”韓溫回答了蕭婉的問題。
“你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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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婉目光猶若利箭,緊盯着韓溫,見他不說話,知道他默認了。蕭婉決定繼續進一步試探韓溫的态度。
“韓學士,你能做樞密直學士,還有你們韓家有今天,都是托誰的洪福?”
“陛下。”韓溫知道蕭婉讓他吐露這個答案,一定有後話等着他。
“那你身為臣子,可該忠于君王?”蕭婉再問。
“自當鞠躬盡瘁。”韓溫回話的時候颔首保持着禮節,但脊背挺直,表情很淡,有着一身任誰都折辱不了的桀骜。
“好,這可是你說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如違背諾言就遭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死得要多慘有多慘!”蕭婉話越說越狠,盯着韓溫的眼神兒想要吃人一樣。
韓溫雖然不能一直注視着公主,但他能感受到來自公主那邊的不善之意。
蕭婉說罷就甩袖走了。
望着蕭婉的背影,韓溫心中騰起許多疑惑。怎麽聽起來公主對他似乎并無好感,反而十分厭惡?莫非之前是他誤會了?送木耳、丢帕子,難道還有別的寓意不成?
韓溫微微蹙眉,原地沉吟了片刻,始終沒想明白,便先行去了東宮。
蕭婉氣呼呼回到春華殿,掐着腰在屋裏忙亂地轉了幾圈之後,才想起來自己好像要去東宮,結果因為碰見韓溫就折返回來了。
“罷了,去把董良策叫來。”
董良策跑來複命的時候,看見春華殿外的石階上站着兩名宮女,皆蒙着面紗。一位身姿曼妙,眉目清冷,目光平靜地看着他。另一位颔首垂眸,十分恭謹。
董良策忙拱手請她們二位幫忙給公主傳話。
“走吧。”
是公主的聲音。
董良策驚訝地看一眼那名眉目清冷的女子,才反應過來原來華陽公主在扮宮女。
董良策行走在前,倆‘宮女’行走在後。他以幫公主去宮外采購為名,在宮門口出示金牌,順利出宮了。
董良策看着已經利落騎上馬的蕭婉,猶豫不已,“公主确定要去?”
蕭婉用“別廢話”的眼神回瞥一眼董良策。
董良策只好跟着騎上馬。
“這事誰敢傳到陛下耳裏,我定竭盡所能,讓他一輩子都不好過!”蕭婉聲音狠厲。
董良策緊張地咽一口唾沫,連忙發誓保證,他定守口如瓶。
蕭婉用便利落地揚鞭疾馳在前。
馬飛奔如箭,馬背上的人卻穩如泰山。
董良策沒想到平常看起來嬌貴冰冷的公主竟有此等高超的騎術,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來,他和錦環随後就騎馬跟上。
三人騎行近兩個時辰,抵達距離京師百裏之外的亂葬崗。未到之時,一陣風過,就有淡淡的腐臭味兒飄來。
蕭婉下馬之後,将馬捆在路邊的樹幹上。董良策指着路邊的小路:“裏頭就是了,都是墳頭和死屍,只怕會髒了公主——”
董良策話不及說完,就被蕭婉瞪了一眼,馬上識趣兒地閉嘴。
“下官開路。”
董良策走在前,
穿過幾丈遠的荒草叢後,四周随處可見一些墳頭,地上四處散落着紙錢,風一吹,紙錢被吹得在地上滾動幾下。
再往裏,腐臭味就開始加重了,有很多草席包裹的白骨、半腐爛的屍體從土裏露出一截,看起來像是前幾日的大雨把埋屍的泥土沖垮了,故而導致許多淺埋的屍體露了出來。
有一些屍體被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中間只隔着很淺的一層土,可見埋葬屍身的人并不太用心。附近不時地有烏鴉“哇——”的叫聲,伴随着風吹樹葉的嘩嘩聲,令人莫名覺得瘆凜。
董良策和錦環都捂着嘴,本能警惕地觀察四周,似乎很擔心有鬼冒出來。
三人終于到了一處蓋着松土的大坑前,董良策提着鎬頭,依照公主的吩咐,挖了三具屍體上來。人已經死了許多天了,不僅發出惡臭,有的傷口處還生了蛆蟲。董良策起先沒看太細,等他強忍着味道把人拉屍體弄出來後,猛然見着有東西從鼻孔裏蠕動出來,再忍不住了,丢了鎬頭,轉身跑到一邊吐起來。
錦環本來就一直強忍着,見董良策堂堂一個将軍都吐了,自己也跟着忍不住吐了。
蕭婉無奈地看那倆人一眼,用帕子捂住嘴,低眸粗略地打量幾具屍身狀況。衣衫褴褛,脖頸完好,雙臂有抵禦傷,身上也有多處傷口,一人致命傷在胸口,另一人在腹部,最後一人在後腦。這些根本不像是一刀斃命的處刑傷,更像是對戰打仗過程中造成的。三人中,一人手很粗糙,另外兩人的手連薄繭都沒有,且膚色偏白。
蕭婉本來想讓董良策再拖兩具屍體上來,但看他已經吐得臉色發白,便饒了他這遭。蕭婉再大概看了兩眼坑內露出的幾具屍體的情況,跟拖上來的這三具都差不多,便讓董良策重新填埋。
三人折返京師後,董良策被允準可以直接回府休息。
董良策回家後,用柚子葉好一頓擦洗身體,就火急火燎地去找韓溫。
二人約好今晚一起吃酒談事,董良策看着桌上豐盛的下酒菜,一點胃口都沒有,臉色更白了,反而有想吐的意思。
“怎麽?”韓溫察覺到董良策的異樣。
“沒事。”董良策忙往嘴裏倒一口酒,壓住自己嘔吐的欲望。
“有事瞞我。”韓溫不再用疑問的語氣,而是在陳述,淡漠的臉上寫滿了疏離。
雖然韓溫此刻在給自己倒酒,但董良策總覺得如果自己不說出來,肯定會被記恨。
董良策就把今天陪公主去亂葬崗的事告訴韓溫,不忘再三提醒他,千萬不要外傳,更不能跟皇帝說,否則公主一輩子都不會放過她。
韓溫輕笑,“先前說怕吓着公主,如今反倒是你自己被吓着不輕。董将軍,死人沒見過?”
“當然見過,見多了,還殺過不少。可我見的那些都是新鮮的,剛死的,沒什麽惡心。那些腐屍不一樣,那個頭、眼睛,還有蟲——”
韓溫擡起眼眸。
董良策噎了下,住嘴不繼續說了。
“總歸我今兒算是見識到華陽公主的厲害了。”
韓溫再一次輕笑。
巧了,他也是。
……
蕭婉思考一夜之後,覺得自己之前對‘父親在走暴君路子’的判斷可能有些武斷。她當時只是在興福茶樓,聽到個別人議論而已。該多去幾處地方,多詢問民意才是最全面的。
蕭婉依舊女扮男裝,去了禦街。這裏人來人往,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瞧瞧,這分明還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蕭婉剛在喜氣洋洋地在心中感慨完,突然被錦環拽了一下。錦環指着前頭的一個颀長的背影,“那不是韓學士?”
蕭婉一瞅還真是韓溫,穿着半舊的青袍,一人獨行,走路的時候會時不時地往四周觀望,看起來很警惕,瞧着就不像去做好事。
蕭婉馬上悄悄跟上,一路跟着韓溫到了一個叫狀元樓的地方。韓溫去了雅間一號房。蕭婉就要了隔壁的二號房,趴在牆邊聽隔壁的動靜。
片刻後,蕭婉隐約聽隔壁來人了,這人說話還惡狠狠的,特別铿锵憤慨地對韓溫道:“我等已準備妥當,三日後必殺昏君。”
三日後是神武侯齊修傑的生辰,皇帝很早就允諾過會親臨。
這個韓溫,前一刻還在跟她允諾鞠躬盡瘁,這會兒就謀劃着要殺‘昏君’。可好了,被她抓個正着!
蕭婉揮手示意随性侍衛包圍一號雅間,随即踢門沖進去。
韓溫和另一名絡腮胡大漢,看見突然闖進門的蕭婉都很驚訝。
“都給我綁起來!”蕭婉喝令後,目光直勾勾地盯看韓溫,“再給他掌嘴五十下,不,一百下!”
讓你信口開河,本公主今天就把你的嘴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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