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風]螳螂

第13章 真相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這個意外發現的秘密像噩夢一樣糾纏着我。我的精神狀态再一次成為了辦公室裏所有人的焦點。

“羅比，你真的沒問題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去看看醫生。”副主編麥瑟爾夫人勸我，“你的臉簡直蒼白得可怕。”

辦公室的另一角，參加完外甥的葬禮的主編達克瑞先生回到了自己的職位上。但他看起來顯然失去了從前的活力，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似的。他一手撐着腦袋，拿着一張泛黃的照片跟身邊的同事攀談：“其實吉米是個好孩子。你瞧，他小時候多可愛。要是父母沒有離婚，他現在一定是個人物。”

“死亡是最好的濾鏡。當一個人死了以後，身邊的人只能想起他的優點。”“艾倫”的話在我的腦中閃過，這讓我握筆的手再一次不住顫栗起來。

我該去報案嗎？多米尼克會被批捕嗎？他會進監獄嗎？他為什麽要害吉米？……

這些問題不斷地萦繞在我的腦袋裏，差點兒把我絞死。我忍不住給我的警察朋友發了一條消息：“德維恩，我不小心發現了我的朋友的秘密。這個秘密有點兒特別，因為它是違法的。你認為我該報警嗎？”

很快，他回複了我的問題：“他是不是嗑藥了？這有什麽！我天天都能看到嗑藥的家夥。只要沒有達到半死不活的地步，我都懶得理他們。”

“他教唆別人自殺。”我打上這句話，想了想，又删去了它，重新打上一句，“是的。好吧，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屏幕突然轉變為了來電狀态，上面顯示的來電人是“詹姆斯”。我按下接聽鍵，困惑地問道：“你好，詹姆斯。有什麽事嗎？”

“羅比，最近還好嗎？”詹姆斯的聲音十分沙啞，聽起來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還行。你呢？”

“馬馬虎虎。”他說，“尼克最近怎麽樣？”

“他很好。”我不得不撒謊，“我們相處得很和諧。”

“那我就不用在這件事上擔心了。”詹姆斯發出一陣嘶啞的笑聲，像聲帶被撕裂了一樣。這讓我聯想到來自地獄的聲音。長時間的沉默以後，他突然開口，“聽着，我……”

“我在聽。”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幾秒，我能感覺到詹姆斯的思想正處于激烈的鬥争之中。終于，他緩緩開口，宣判出對自己的死刑：“我前幾天去了一趟醫院。我得了癌症。醫生說我大約還有兩個月的壽命。”

“我……我很抱歉。”這個噩耗令我猝不及防，我只能盡可能用言語安慰他，“別擔心，現代醫學發展得很快，說不定你的生命能延長很久……”

“不用安慰我，我活到這個年紀，什麽事都體驗過了。現在是時候離開了。”詹姆斯慢慢地說，“羅比，現在你是尼克最好的朋友，我想我有義務告訴你一些事。”

“好的，我會記下來的，詹姆斯。”我甚至拿出了一支筆，打算将接下來得知的信息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來。

“勞拉之所以選擇帶尼克離開波士頓，是因為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詹姆斯說，“你知道，我們都忙于工作，很少關注尼克。勞拉是個虔誠的教徒，因此她選擇把尼克托付給教堂照顧。”

“尼克告訴過我這件事，他小時候每天都在教堂等着被媽媽接回去。”

“是的，但是那些神父，他們是一群混蛋。”詹姆斯的語氣激動起來，“他們，他們把尼克……”

我的心裏湧上一絲不安。

“他們把尼克騙到漆黑的忏悔室裏，然後猥亵他。”詹姆斯說，“我最恨的就是戀童癖！”

我難以用文字描述那一刻的震驚之情。我想起多米尼克在看到神父娈童醜聞時露出的憎惡的表情，原來他不止是一個旁觀者，抗議者，還是一個受害者。

“我和你說這些的原因，是想讓你試着諒解他。”詹姆斯頓了頓，“你知道，人一旦受到某種創傷，可能很長時間都無法恢複。從那以後尼克的性格就變得有點兒古怪。我想，要是哪天你們吵了起來……”

“我理解，詹姆斯。放心，我是很寬容的。”我安撫他，“這個年紀的男孩總是容易沖動，我也經歷過。”

“謝謝你，羅比。”詹姆斯用顫抖的聲音說，“……還有一件事。我想我沒必要再對你隐瞞下去了。”

我登時緊張起來。難道是……

“我是尼克的親生父親。”詹姆斯仿佛在忏悔曾經犯下的過錯，“這是我的錯。勞拉是個美麗的女孩，那天我們都喝醉了……”

我猜對了。

“尼克知道這個事實嗎？”我問。

“……他知道。”詹姆斯說，“是我親口告訴他的。”

很難想象這個被兒子稱為“外公”的父親花了多大的勇氣才做出這個決定。

“如果我不把真相告訴他，他早就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了。”詹姆斯苦笑道，“從小我就把他當做自己的朋友來相處，所以他非常信任我。他告訴我，他認為他愛上了自己的繼父。這是不被允許的，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對他的喜愛，所以他只能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而結束痛苦。在死亡的前一刻，他給我打了個電話交代遺言。”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只能以自身的經歷來勸阻他。”詹姆斯說，“我的雄辯成功了，但是尼克也被毀了。他變得越來越古怪，并且開始飼養那些可怕的蟲子。”

“對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羅比？”詹姆斯問，“過幾天我會最後一次去探望勞拉。之後我就可以死去了。總之，謝謝你幫忙照顧尼克。”

挂斷這個電話以後，我知道這一天我無法繼續工作了。我向達克瑞先生請了假，他朝我擺擺手，沒有說話。他看上去面色憔悴，精神萎靡，看來外甥的死對他而言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我，一個知道真兇的人，卻無論如何也暫不足勇氣說出真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個包庇罪犯的幫兇！

想到這裏，我頭也不回地飛奔出了報社大樓。被殘酷的真相沖擊的大腦尚未回過神來，那顆受到良知譴責的心狂亂地跳動着，以至于我在繁華的舊金山街道上橫沖直撞，把原本順暢的交通攪得一團糟。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很像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活屍”（①）。

同性戀，戀童癖，亂.倫……

所有的線索在此時此刻終于結成了一張完整的網絡：由于童年遭遇性侵的經歷，以及對于出身的羞恥感，多米尼克的性格變得古怪偏執，以至于他開始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愛着自己的繼父道格拉斯·柯利，也愛着他的學生，英俊的克裏斯蒂安·格蘭德。出于一些未知的原因，他和柯利教授之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想他應該把後者殺害了。一年以後，他又故技重施，用大量海.洛因毒死了格蘭德。至于吉米，我還沒想到他們之間的聯系，或許等我把這一切告訴了警察，真相就會水落石出……

我想起來到辦公室的第一天，坐在角落的主編達克瑞先生熱情地在所有人面前介紹了我，并且在午餐時主動遞給我一杯咖啡；我想起第一次交稿時，他爽朗的笑容和落在我肩上強勁有力的手化解了我內心全部的忐忑；我想起去年我因為強調報道的真實性惹上麻煩，達克瑞先生主動替我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他是一個關懷下屬的好上司，是一個細心朋友的老紳士。盡管他把我對多米尼克的報道稱作同性小說，他仍然理當贏得所有人的尊重，并且避開苦難，幸福地和家人過完一生。

而這個美好的願望卻被狠狠地打破了。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抉擇，而我确确實實已經在心裏寫下了結果：我必須報警。

眼下，我缺少的只有一樣東西：證據。

我得回一趟柯利家，拿回那張SIM卡！

作者有話要說：

①《活屍》：一部戲劇，作者為列夫·托爾斯泰。通過主人公費佳·普羅塔索夫與妻子麗莎由婚變導致人生悲劇的情節，展示了一個本質上很優秀的俄國人被黑暗社會摧殘 ，最終變成一個無用的“活屍”的可悲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