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寂影從城東別館回到晉王府後,李知堯仍在昏迷中。身上的熱退得慢,這又昏了大半日,到傍晚間才醒過來。
醒來後臉上盡是虛色,撐着眼皮睜開眼睛,眸光偏轉,只見房裏還是空蕩蕩的,并沒有他想見的人。昏迷中還夢到了朝霧和順哥兒一起來看他,原來并沒有。
此時只有寂影守在他床前,見他醒了,開口問他:“王爺,你感覺怎麽樣?”
李知堯覺得不怎麽樣,收起目光把眼睛閉上。不知是不是被夜雨淋透了身子的緣故,他此時心底冰涼一片,導致感覺整個身子都是冰冷的,被子裏沒有一絲暖度。
從小活到大,他從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麽無望過。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對朝霧造成的所有傷害,都抹平不掉了。他想彌補想給的一切,也全都不是朝霧想要的。他想讓她一點點接受他,更是完全沒有可能。
更可悲的是,兒子也被他傷害了,曾經有多喜歡他,現在就有多讨厭多怕他。
心裏憋得快要炸開,仿佛一口氣哽在喉嚨裏,馬上就要噴出來。李知堯拼命忍着,告訴自己不管怎麽樣都不能徹底倒下,同時撐着胳膊要起身。
寂影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伸手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問他:“王爺,你要什麽?”
李知堯深喘兩口氣,“去城東。”
聽到城東兩個字,寂影眸底暗了下,只輕聲道:“您這個樣子就別去了。”
去了做什麽?
拖着這樣的身子,到那個女人面前博可憐博同情?
那個女人是沒有心的,她不會同情可憐李知堯,相反看到他成了這個樣子,還會非常解恨痛快。不雪上加霜再往他心裏插刀子,已經算是仁慈了。
李知堯并不聽寂影的,還是試圖起來。
寂影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語氣裏帶了些情緒,看着他說:“王爺,她并不想看見你,你去了不過再多找不痛快。今天一早起,屬下就去找過夫人了,她不願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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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堯撐着一口氣沒能起得來,松了這口氣再靠到床頭,身體便更虛了。他緩了好片刻的氣息,然後看向寂影,不容置疑道:“備車……”
看寂影還是不動,他又朝外叫,“來人……”
寂影知道他的性子,雖見不得他如此糟踐自己,卻還是轉身出去叫人備車了。
吩咐完府中下人再回到房裏,冷着臉扶李知堯起來,再面無表情地幫他穿衣束發,扶着他出門上馬車。自己則坐在前面趕馬車,帶着李知堯往城東去。
到了城東別館,馬車直入宅門,下車到朝霧的院子外,寂影擡手敲門。
來開門的是春景,見到李知堯和寂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木頭人一樣,和往常說一樣的話,“王爺,夫人她不想見您。”
李知堯微撇一下頭,聲音極虛,“讓開……”
春景眼睑微動,卻也不敢說什麽,直接把門打開,讓李知堯和寂影進去。等人進了門,合手把門關上,随在後面一起往正房裏去。
朝霧和秋若聽到了動靜,自然出來迎到院子裏行禮,向李知堯問安。
自打看到朝霧,李知堯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看了她一氣,叫她免了禮,才收回目光讓寂影扶着自己進屋。
進屋坐下,不要茶不要水,讓別人都出去,只留下朝霧。
朝霧不知道他這時候來做什麽,而且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婉拒後就直接走人。她心裏揣測的和寂影一樣,覺得李知堯拖着病體賣慘來了,想讓她同情心軟。
李知堯也确實有這樣的心思,但他此番來更主要的目的,是別的。
成敗在此一舉,他已別無他法,只能硬賭了。
他坐在羅漢榻上,臉色和聲音都虛弱不堪,看着朝霧說:“昨晚我和寂影離開這裏後,閑的無趣便去逛了市集,剛好偶遇樓骁帶着順兒出來玩兒……”
聽他提到樓骁和順哥兒,朝霧猶如枯墨般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臉色也稍有些變,她擡起頭來看向李知堯,才見得他不止臉色虛弱難看,額頭上還有黃豆粒大小的新傷。
李知堯見朝霧有了些反應,多撐起些力氣,繼續說:“順兒見了我就怕,我要抱他,他拿着石頭塊砸傷了我的額頭……”
朝霧聽得提起了一整顆心,連呼吸都繃緊了。她擔心的當然不是李知堯的額頭,而是順哥兒的安危。照李知堯這暴戾的性子,難道不是又要折磨順哥兒了?
李知堯卻忽笑了一下,笑得滿腹心酸的模樣,笑得眼眶裏積了些濕意,仿佛無比無助可憐,啞着嗓子問:“你們都這麽恨我,我該怎麽辦?”
朝霧卻完全看不懂他了,能做的事都叫他做絕了,到頭來好像是他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傷痛一樣。是他要讓他們母子分離,把順哥兒送去銀狐谷的,怪順哥兒也恨他麽?
朝霧不關心他心碎崩潰什麽,搞得自己好像受了多大的傷一樣,她只問:“順兒呢?”
李知堯看朝霧還是在乎順哥兒的,心裏頓時又踏實了一些。他平平情緒,回朝霧的話,“他認了樓骁做爹,自然是跟他回将軍府了。”
聽得這話,朝霧下意識松了口氣,提着的心也放下來了。既如此,她也沒什麽想跟李知堯說的了。他若是來賣慘博同情,那他真來錯地方了,她永遠不會可憐他。
朝霧不想再陪他站着了,恭恭敬敬道:“王爺,奴婢下去給您泡壺茶,您稍等片刻。”
說完不等李知堯應聲,她往後退兩步轉身就走。
然也不過剛轉身邁出去兩步,忽聽得李知堯在身後叫她,“阿霧……”
聽得這聲喚,朝霧猛地定住了步子。定了好片刻,在她試圖告訴自己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又聽到李知堯叫了一句,“厘朝霧……”
這下是不可能聽錯了,朝霧慢慢轉身回去,盯住李知堯。
李知堯知道她在震驚甚至是驚措,然他看着她的眼睛,繼續說了下去,“順兒是我的兒子,周家藏書樓那一晚和你一夜荒唐的人,是我……”
朝霧眨巴兩下眼睛,眼淚便下來了。
李知堯不管她在想什麽,自己撐着虛弱的身體,看着她繼續說:“那一晚我嫌酒席無趣,得知周家藏書樓收了幾本有意思的書,便離了席過去。到裏面中了迷香,就有了後來的事情……”
朝霧從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一晚的事,因為那是她的噩夢,她說不出口。現在聽到李知堯直接說了出來,情緒瞬間便臨近了崩潰點。
然她卻忍住了,紅着眼睛盯着李知堯說:“你胡說!明明是你和趙太後以及周家,一起設局算計了我!你們的一步好棋,毀了我的一輩子!”
李知堯的眼眶也是紅的,“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晉王不愛攬政,更不會為了權力去做這種事情。如果我真的知道,為什麽要自己去破壞計劃,而不是讓他們當場捉住你?”
朝霧被他問住了,腦子裏瞬間湧現各種畫面,耳邊也有紛亂的人語。淩亂地想到最後,忽想起了周暮煙的那句話:“如果不是出了差錯,你以為你還能保全你厘家大姑娘的名聲與臉面?你會比現在更慘,慘一萬倍!”
所以李知堯說的是真的,那一晚的差錯就是他。本來應該是周家安排好的別的男人,結果被李知堯的出現打亂了計劃。周家發現裏面的是李知堯,所以才沒敢聲張。
可即便這麽想通了,朝霧一時間也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睫毛上挂着淚珠子,盯着李知堯,慢慢搖頭,“我不相信,順兒不是你的兒子,絕對不是……”
李知堯給了她最後一擊,“你真不覺得順兒長得像我嗎?”
朝霧終于受不了了,突然尖叫一聲,閉上眼睛,擡手死死抱住自己頭。
這一聲尖叫讓在院子裏守着的春景秋若和寂影都猛地緊了神經,但沒有人叫,誰都沒敢往屋裏去,按住身子在原地繼續守着。
李知堯看朝霧如此,很想伸手把她攬進懷裏,但自己此時沒有這樣的力氣。而且他也知道,朝霧并不願意讓他抱。他的懷抱于她而言不是依靠,而是牢籠。
朝霧抱頭抱了好一會,然後擡起頭睜開眼睛,眼睛血紅,看着李知堯笑着道:“怎麽?發現是自己親兒子,所以又開始疼了?來告訴我,想讓我去将軍府把順兒要回來?”
李知堯看着她不再說任何話,知道她的情緒在崩亂中。
朝霧果然也越笑越淩亂,眼睛越發紅得可怕,“趙太後還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毫不猶豫弄死你兒子的。你想讓我把你兒子要回來,你找錯人了,我寧願讓趙太後掐……”
下面的話終究說不出來了,順哥兒是她生的養的,她說一遍心裏便狠痛一遍。
李知堯身體太虛,快沒什麽力氣了。他從腰後摸出一把匕首,伸手拉過朝霧的手,把匕首放到她手裏,聲音極輕道:“從此以後,我的命,和順兒的命,都交給你了……”
朝霧接下匕首後“唰”一下就拔開了,狠着聲音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是嗎?!”
李知堯直接便閉上眼睛,撐着力氣,“只要你要,随時可以取……”
朝霧是極想一刀刺死他的,可盯着他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把匕首扔下了。她似乎平靜了些,轉身背對他,聲音裏少了些力氣道:“你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李知堯撐着起身,按住胸口的傷,走到門口扶住門框,叫寂影。
寂影連忙過來扶住他,便帶着他走了。
***
院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春景和秋若看得出朝霧情緒很不對,也沒敢多說什麽話。她們不知道李知堯跟朝霧說了什麽,只看出在李知堯走後,朝霧就一直心神不寧神色恍惚。
朝霧就這樣恍惚到天色透黑,晚飯連一口都沒吃下。後來瞧着是徹底坐不住了,拉了春景和秋若到面前說:“到前院去,讓他們備輛馬車,我現在要出去,去将軍府。”
春景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疑着神色問:“現在嗎?”
朝霧點頭,語氣重,“對,立刻,馬上。”
春景和秋若見她如此,瞧着不是情緒頭上做的決定,便連忙到前院找人備車去了。備好了車,陪着朝霧一起出門,卻也不敢問她到底幹什麽去。
只稍想想,應該是和順哥兒有關。這光明正大地出門,還用的王府的馬車,總不能是去将軍府和樓骁私會吧?這要讓晉王知道,那又是災難。
朝霧上馬車後也沒說話,一直閉着眼睛。
等到了将軍府,在門外等了一氣,等看大門的回完了話,馬車再往門內去。到了前院停下,朝霧下車便見樓骁已經帶着順哥兒在等着她了。
看到順哥兒,朝霧忙上去一把把他抱在懷裏,眼淚唰唰往下掉。順哥兒也是日日想娘親,好些日子不見朝霧了,此時一樣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樓骁只以為朝霧想順哥兒了,所以這大晚上的過來看他。
朝霧卻沒多與順哥兒抱頭哭多久,只稍纾解了一下情緒,便直接把順哥兒抱了起來,對樓骁說:“順兒我這就帶走了,麻煩你這段時間幫我照顧他。”
樓骁有些懵,不知道她怎麽突然來帶孩子,而且這麽急匆匆的。他也好久沒見朝霧了,有許多話想跟她說,甚至道歉的話就能說幾大框出來。
他問朝霧:“怎麽這麽急?”
朝霧笑一下,敷衍道:“也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不管過得好與壞,孩子還是應該跟自己的娘親在一起。我每天都太想順兒了,所以以後還是自己帶。”
樓骁在她的話裏聽出了疏離,眉心微蹙,“心兒,到底怎麽了?”
朝霧看着樓骁,眉目柔和,眼底在一瞬間似乎又盛滿了情愫。她沒有回答樓骁的話,只看着他說:“感謝這輩子能夠遇見你,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能更早一點遇見。”
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她似乎不想讓樓骁看到,抱着順哥兒就轉身上了馬車。上馬車坐下後分毫不耽擱,直接叫車夫,“回晉王府。”
樓骁反應過來了,忙擋在馬車前面攔住去路,對着馬車簾子道:“心兒,你把話說清楚。”
朝霧坐在馬車裏不動,任眼淚往下掉,硬着聲音道:“我累了,不想再折騰了。你應該也聽說了,王爺悔過了,現在對我很好,我這輩子便跟着他了。”
樓骁聽得胸口劇痛,“我不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朝霧忽笑了一下,“你真的了解我嗎?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麽身份嗎?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說着聲音又放緩了,“樓骁,不要讓我為難了,對不起……”
樓骁站在馬車前還是沒有動,他接受不了突然而來的訣別。
馬車裏,春景和秋若看着朝霧不敢出聲,看得出她也并沒好過到哪去。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就突然來帶順哥兒,又要與樓骁徹底了斷。
朝霧默聲一會,又道:“你是希望我和順兒死在你面前嗎?”
這就是她要帶順哥兒走的原因,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趙太後知道了她就是厘朝霧,知道了順哥兒的真實身份,順哥兒在樓骁手裏絕對活不了,他護不住順哥兒。
現在能給順哥兒庇護的,也只有那個同樣在求自保的晉王了。
樓骁聽到她說出了這麽重的一句話,心底寒透了,也意識到了,朝霧是下定了決心要與他了斷了。她或許還是愛他的,可是不願再等了,也放棄與他共度一生了。
他慢慢挪開步子,從馬車前走開。
朝霧始終沒有往外看,坐在馬車裏出将軍府,再回晉王府。
順哥兒因為和自己的娘親相聚了,別的人在不在也無所謂的,所以也沒有再哭。沒人有提他的“爹爹”樓骁,沒有人提分別,他也就沒有這個概念,反正他有娘親。
馬車車廂裏的氣氛很是凝重,春景和秋若在這樣的氣氛中,始終也沒敢說話。只看着朝霧抱着順哥兒發呆,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馬車到了晉王府,溫顯元看朝霧突然來了,并且還帶着順哥兒,直驚訝了好一會。一直等到春景出聲說話,才殷勤地張羅着領她們去錦棠閣住下。
因為天色已經很晚,他也沒有去告訴李知堯知道。
錦棠閣是朝霧她們住慣了的地方,自也不生疏,直接打水梳洗一番,便就睡下了。
朝霧帶着順哥兒睡在正房的大床上,把他摟在懷裏,在隐隐的燭光下看他睡熟的臉,怎麽也看不夠。好些日子沒見了,她真是想他想得覺也睡不好。
別說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便是外頭抱養的孩子,一口奶一口飯地養到了這麽大,那份感情也是割舍不下的。
她餘生唯一的牽挂,也就是他了。
朝霧就這樣看着順哥兒,一整夜都沒有睡。她想了許多事,想自己走過的這小半生,把所有的歡喜與絕望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甚至想到了初始那個讓她決定活下來的夢。
如果這真是她的命,她不逃了。
***
因為一夜都沒睡,朝霧次日起得很早,把順哥兒留在床上睡着,自己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完了,等着早飯送來,用過早飯,便往李知堯院子裏去了。
李知堯不知道朝霧來了王府,正在寂影要端藥給他吃的時候,他看到朝霧進了門。也沒有人通傳,他頓時便怔住了,久久沒能回神。
朝霧不管李知堯在發怔,也不管寂影用什麽眼神看她,直接到李知堯床前給他請安,又接過寂影手裏的藥碗,對寂影說:“我來吧。”
寂影很是識趣,松開藥碗便走了。
朝霧端着藥碗坐到床邊,用勺子輕輕攪了兩下,舀起一勺送到李知堯嘴邊。
李知堯仍還在盯着她,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做夢還沒醒。
朝霧仍不管他發怔,開口道:“張嘴”
李知堯壓住了氣息張嘴,生怕喘氣大點,就把面前的人驚沒了一樣。
朝霧又喂了他兩勺,問他:“苦嗎?”
李知堯盯着她,呼吸還是很輕,“甜的。”
朝霧不再跟他說話,一勺一勺把碗裏的藥全給他喂了下去。喂完了端着藥碗坐在床邊,目光落在他臉上,突然叫他名字,“李知堯。”
李知堯被她牽着走,随即便應了一聲。
朝霧問:“欠我的拿什麽還?”
李知堯接着問:“你想我拿什麽還?”
朝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來越沉,透出寒氣,“我想當皇後,我要趙太後趙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