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李知堯在床邊又坐了一陣,一直等到朝霧完全入眠,呼吸漸平漸均勻,他才起身離開。經過院子裏,對一個坐在地上一個躺在地上的丫頭,則是全然當作看不見。
因為醉得太狠,全沒了意識,春景和秋若在院子裏直睡了一整夜。夜間涼氣有些重,地上寒氣更甚,所以受了些涼,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打起了噴嚏。
好在煮了兩碗姜湯喝下去,暖了身子又好了。
春景說話微帶了些鼻音,問朝霧:“夫人你怎麽進的屋裏?”
朝霧仔細想了想,又搖搖頭——自打醉後的事情,她也全不記得了。
這點子小事,不記得也就罷了,誰也沒再說這個去。
朝霧領着春景和秋若在這城東別館過得并不算壞,李知堯沒有軟禁她,她和春景秋若還是可以随時出門的。平日裏的吃喝都有人做,她們也不用操心。
住在城東別館的日子裏,朝霧平日裏除了會想順哥兒,拼命忍着不去看他,忍得自己數幾個夜裏都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別的也并不多想。
她每天好像都過得格外開心,笑容暖亮,爛漫美好如二八少女,卻又總給人一種沒了靈魂只剩空皮囊的感覺。
命運兜轉輪回,她始終逃不出去。
翅膀徹底被折斷了,對自由沒了渴望,對生活沒了動力與熱情,對人生也沒了應有的幻想,又怎麽還會有靈魂?
至此境地,朝霧也已經不再那麽渴望與樓骁共續前緣、攜手一生,更不關心李知堯這一遭能不能扛過去,會死在趙太後手裏,還是會活下去,她又有什麽其他可想的呢?
她每天和春景秋若一起,琢磨新鮮好玩的妝面,你給我畫我給你畫。或者出去買許多布料回來,自己畫樣子剪裁做衣裳玩。再或者,親手做點吃的,拿出去接濟別館附近的乞丐。
李知堯隔幾日會來別館看她,她每次都是一句:“不想見。”
她說“不想見”,不說“不見”,是因為她仍然沒有不見的權利。可李知堯自打重傷醒後,似乎就完全變了個人,徹底轉了性了,并不強迫她半分,每回都在院外站片刻就走。
今一日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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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知堯轉身走掉,剛回到晉王府不多會兒,趙太後那邊也得了人來禀報:“晉王去別館,又被拒之門外,之後便回了王府。”
趙太後問:“還有呢?”
禀報的人又說:“別的與往常無異,我們監視不到王府裏的情況,也不敢靠得太近,但也并未見晉王怎麽出門,除了去別館,多半呆在府上,也并沒有見客。”
既是沒有情況,那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趙太後打個賞便把人打發走了。
那人一走,她就對正在給自己捏頭捏肩的闫嬷嬷說:“一個腦子裏有了情愛便沒了其他東西的蠢材,為了一個下賤胚子竟變得如此荒唐,這樣的下賤女人他竟也好意思供起來?幾次三番下他面子,讓他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難道不應該一刀斬了?往前算哀家高看他了,竟還拿他當個人物!”
闫嬷嬷原也是趙太後面前的得臉紅人,花嬷嬷不在了,她便就頂上來貼身伺候趙太後了。聽了趙太後的話,她附和道:“确實是過于荒唐了些,前朝知道的人應該也不少,都得議論。”
趙太後冷哼一聲,“別說前朝了,那市井裏的人就不知道了?真是叫人拿當笑話看,一點身為親王的臉面也不顧了。他便是不顧他的,也該顧着皇家臉面。”
闫嬷嬷嘆口氣,“晉王向來我行我素,着實也沒辦法。”
趙太後悶口氣閉上眼睛,心裏想的是,可不就是沒辦法麽?雖然李知堯回到京城後的行為都讓人覺得荒唐丢臉,但也越發讓她揪不出理由整治他。
他如今變得對一個下等侍妾低聲下氣,眼裏只有女人沒有朝堂,政事一概不理,連以前當成了家一樣的軍營也不大去了。無心國事不理政事不戀權力,便是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趙太後倒是想給他栽個意圖謀反的罪名,直接拿下他,可他現在稱負傷在身,連兵都不去練了,只想着哄女人,又哪裏像是要謀反的?
百官百姓都瞧着呢,她也不能平白瞎污蔑。
他既這麽自甘堕落不要臉面,又能不能就這麽不管了呢?
趙太後雖罵李知堯蠢材,說到底卻并沒有真把他當蠢材,心裏對他還是不放心。她是李知堯扶上來的,她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大多都是靠李知堯得來的。
在潛意識裏,她還是覺得李知堯對自己有極大的威脅。她怕李知堯能給她這些,讓她擁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就能從她手中把這些全部奪走。
她雖然已經削了他很多實力,現在也并沒有多忌憚他,但他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能安心。于是心裏憋着這一口氣,怎麽都痛快不了。
緩了片刻情緒,趙太後又問闫嬷嬷:“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闫嬷嬷不敢過多揣測,只道:“奴婢不了解晉王,依太後娘娘您瞧着,他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娘娘若覺得不是,那便不是。”
話若是這樣說,那就沒多大意思了。
趙太後閉上眼睛,不再和闫嬷嬷往下說。
她閉上眼睛後仍在想,既明着不行,那是不是能來暗的?李知堯現在唯一在意的就是那個女人,是不是可以從那個女人身上動手,用陰招損招,逼李知堯出錯?
可想來想去,那個女人不止是李知堯的心頭寶,還是樓骁的心頭寶。
她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還需要樓骁為自己賣命對付李知堯。并且她也答應過樓骁,總有一天會讓他們一家三口團聚。若現在動了那個女人,只怕會冷了樓骁的心。
想不出有什麽好辦法,趙太後更是氣悶,深深呼吸幾下。心裏又想着,且再忍一忍,總有一天,她會讓這些讓她受過氣的人,一個個都死在她面前!
李知堯是第一個,第二個就是城東別館裏的那個女人。
***
卻說李知堯的荒唐舉動,成了京城許多人嘴裏茶餘飯後的談資。
除了議論李知堯,許多人也開始好奇城東別館裏的這位侍妾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讓樓骁和晉王兩個人都念念不忘。便是鬧出了這些事,到頭來,還讓能晉王把她當姑奶奶供着。
世家大族裏的人好奇,市井裏的小老百姓們也好奇,都想一睹這位奇女子的風采。
不幾日就是中秋,春景和秋若出門采買,也聽得了市井裏的流言,回來告訴朝霧,只說:“夫人,您就拒了王爺幾次在門外,眼下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議論您和王爺呢。”
朝霧對這些事無所謂,或者說現在能讓她有所謂的事不多,也只淡淡回道:“愛說什麽便說什麽,我們只當聽不見。他們不過看個熱鬧湊個熱鬧,知道什麽?”
春景秋若想想也是,自也就不多在意了,繼續張羅着準備過中秋。
李知堯孤家寡人一個,平時也只有寂影陪陪他,寂影還是個不愛說話的。
到了中秋,眼見着頭頂的月亮圓了,藏進雲團後面,忍不住想起去年晉王府中秋的熱鬧景象,再對比如今從裏到外的冷清,只覺得這日子着實難挨。
如果沒有擁有過也便罷了,他把一切該嘗的滋味都嘗了,曾經以為自己也可以有家了,結果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這種滋味更是剜心。
沒能忍住,他又去了城東別館,結果毫無意外得來的還是那句:“王爺,夫人說她不想見您。”
李知堯站在院外深吞口氣,到底還是沒往裏去,只對春景說:“照顧好夫人。”
春景現在對李知堯是比以前更為疏離的态度,語氣和臉色都偏冷,規規矩矩回:“是,王爺。”
說完話便走了,李知堯只能對寂影說:“走吧,陪我出去逛逛,吃點茶吃點酒。”
寂影提醒他,“王爺,您的傷還沒好全,不宜飲酒。”
李知堯自己無所謂,“死不了。”
兩人騎着馬去到集市,沿街逛了逛。兩個大男人,逛起來也實在沒什麽趣兒,不過随便走走看看,連閑談的話都說不出幾句來。
路過一個畫糖人兒的攤子,想起去年在秦月樓夜市,他也給朝霧買過糖人兒,畫的是一只蝴蝶,一時間晃了神,便就站住了。
出神站了一會,忽聽到一個小孩兒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熟悉,嚷着道:“爹爹,爹爹,我要那個,我要畫一條大蟲!”
李知堯回神轉過頭,便見樓骁抱着順哥兒,正好站到了攤位前。好像也是剛看到他,他見樓骁頓了一下,然後便要給他行禮。
他适時道了句:“免了。”
樓骁收了動作,沒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樣子,轉頭先對畫糖人兒的師傅說了句:“麻煩您了,給我兒子畫條龍。”
李知堯把“爹爹”“兒子”這兩個詞在腦子裏過了遍,只覺得呼吸都快崩斷了。他忍着沒說話,樓骁又轉過頭來,十分客氣道:“王爺也出來逛市集麽?”
李知堯盡力松着語氣,“随便走走。”
說完不自覺看向順哥兒,眉目溫和,想與順哥兒說話。結果順哥兒見他就怕,一眼都沒看他,直接轉過頭埋到了樓骁的肩上,仿佛在尋求保護。
順哥兒的動作讓李知堯心裏猛地揪了一下,他卻還是軟着聲音道:“順兒不認識我了麽?”
樓骁摸了摸順哥兒的頭,笑着對李知堯說:“我家順兒有些怕生,王爺不要見怪。”
李知堯仍舊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與樓骁打官腔,好像他倆之間一點恩怨都沒有一樣。他笑了笑,看着樓骁道:“以前我帶的時候,虎得很,能讓我抱抱麽?”
對于晉王的要求,樓骁自然是拒絕不了的,只好又安撫順哥兒一下,哄着他道:“王爺喜歡順兒,要抱一抱順兒,順兒不要怕。”
順哥兒也不知道聽沒聽懂,死死埋在樓骁肩膀上。當樓骁要把他往李知堯懷裏送的時候,他又死死拽住樓骁的衣襟,“哇”一下尖聲哭出來道:“不要王爺不要王爺!我不要王爺!”
李知堯掐住了他的腰,不管他哭鬧,把他往自己懷裏抱,想着哄一哄應就好了。結果順哥兒在徹底從樓骁懷裏出來後,便跟瘋了一樣,頓時便哭得聲嘶力竭臉蛋通紅。
他還不止哭得兇,手也沒閑着,捏着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娃娃,胡亂地往李知堯腦門上砸。想來他人小力氣卻不小,又或那石頭娃娃某處尖,不過兩下就把李知堯額頭砸出了血。
樓骁和寂影同時被吓住了,沒等李知堯把順哥兒抱穩,樓骁忙把順哥兒接下來,屏死了呼吸道:“王爺恕罪,順哥兒人小不懂事,不是故意的。”
李知堯哪裏不知道,并且他又哪裏在乎額頭被砸出血了?
他現在心在滴血!
寂影怕他控制不住情緒,忙也在後面說了句:“王爺,咱們還是回府看太醫吧。”
李知堯站在原地頓了好一會,看着樓骁緊張的臉,順哥兒刺耳的哭聲,路過人好奇的目光。然後他沒再多站下去,松口氣對樓骁說了句:“沒事,小孩子不懂事。”
樓骁也松了口氣,還沒再說別的,便看着李知堯轉身走了。
回到王府,李知堯沒處理頭上的那一點小傷,對他來說也根本不算傷。他也沒再要寂影陪着,找溫顯元要了壇酒,獨自一個人去了錦棠閣。
錦棠閣已經沒有人再住,唯有院裏的那株海棠,是個有生命的。
李知堯拎着酒壇,進了院子去到房裏。眼前浮現各種各樣朝霧和順哥兒在這屋裏的景象,他在院子裏舉着順哥兒玩,把他抛出去再接住,聽他笑得快打嗝。
他教他叫“王爺”,說再大點就教他騎馬。
許多次的夜半,他被順哥兒的哭聲吵醒,微耷着眼皮看朝霧給順哥兒換尿布。他也給順哥兒換過尿布,他甚至想過直接認順哥兒當兒子。
可誰又能想到,順哥兒真是他兒子,而現在卻不認他了,叫了別的人做爹。
他的報應全部來了,他一個都躲不掉。
從屋裏出來,李知堯落座到石桌邊,舉着酒壇喝酒。
他若是不把自己喝醉在這裏,這個中秋之夜,怕是挨不過去了。
而老天似乎也覺得他的報應還不夠,也要在這時候雪上加霜懲罰他,在他喝得爛醉如泥趴倒在石桌上不久後,天上雲層越聚越厚,又下起了大雨來。
等溫顯元夜半過來看到他的時候,他早已經被淋透了。
他胸口的傷本來就沒好全,喝了酒又淋了小半夜的雨,直接導致病重急熱不退,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太醫一直折騰到天色将亮,只說:“沒有性命之憂,不過人受罪些,要細心照料。”
寂影看李知堯成了這副樣子,又聽他迷糊中叫着“順兒”“心兒”的,只覺得心裏十分悶脹,一面覺得他活該,一面又忍不住心疼,最後便騎馬出門便往城東去了。
到了別館去見朝霧,只對她說:“夫人,王爺病下了,勞煩您去看看他。”
朝霧不過剛起床梳洗完,連早飯都還沒用,聽寂影這麽說,她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很平和地對他說:“病了就請太醫去看,我去看有什麽用?我也不會看病開方。”
寂影把姿态再放低,“算屬下求你了,王爺現在需要夫人你。”
朝霧臉色和眸底光色仍是未變絲毫,依舊平和到毫無情緒道:“受不起這個‘求’字,您還是快回去吧,別在這耽擱時間了。”
寂影整個手指都下意識攥緊到了一起,他也總算見識到了這個女人鐵石心腸到了什麽程度。他明明見識過她的陰狠毒辣,卻還是跑來求她,真是自己找不痛快來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直接“請”她過去,又能怎麽樣?
可再想想,李知堯這些日子以來對她這麽低聲下氣,就是為了讓她別再那麽恨他,能慢慢接受他。他此時若是出手,怕是他家王爺做的這所有,又全都白費了。
沒有辦法,寂影也便轉身走了。
寂影轉身一走,朝霧随即關上院門,走過院落回去房裏。
不一會兒,正房雕花窗格裏傳出她的聲音:“你今天給我梳的這個頭不好看,再換一個。搭的這個耳墜子花钿也不好看,都要換。”
随後是春景佯嗔的聲音,“你又開始嫌我這個那個的了,那以後都叫秋若妹妹幫你梳,好不好?我的好姑奶奶……”
秋若忙接着,“我哪成呀,還沒你一半手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