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因為李知堯的身體受不了長時奔波,此時行隊正在停下休息。寂影下馬車後,李知堯落下目光又放松了表情,眼底的暗色慢慢褪開,帶上了點虛色。
在馬車裏剛靜心片刻,忽隐約聽到朝霧的聲音。他眸光往車窗上瞥過去,微傾身擡手打起馬車窗簾,便見不遠處的馬車上,朝霧正疊胳膊趴在窗口。
這一幕看在他眼裏,朝霧便如那純真爛漫的少女無二,眼底有光,面龐白亮,笑意暖人。只不過她擺出這副美好的模樣,卻不是對他,而是對卷舌。
她開心地看着卷舌說:“你會的東西真多,都從哪兒學來的?也會說書,還會編故事,總是能說出一些驚人之語,偏偏還會磨刀打架。”
卷舌被她誇得都快飛起來了,卻還裝着穩重。他別的不敢稱道,确實直覺敏銳,想象力有時候很驚人。要不,他也不能查出她就是厘家大姑娘啊。
不過對于朝霧真實身份這件事,卷舌聽了寂影的吩咐,并沒有對任何人再說過。即便是對朝霧,他也沒提過這個事。幹他們這行的,第一就是伸身手要好,第二就是嘴巴得嚴。
卷舌接朝霧的話說:“哪裏哪裏,都是些雕蟲小技。”
朝霧卻是很有興趣的樣子,看着他繼續問:“你還會什麽?口技會不會?”
說到這個,卷舌眼睛一亮,忙道:“夫人您別說,我還真會!”
朝霧眼睛也更亮了,“那你表演一些給我瞧瞧,就那個……遙聞深巷中犬吠,便有婦人驚覺欠伸,其夫呓語。既而兒醒,大啼。夫亦醒。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①”
卷舌聽她說得太快了,忙叫她停住,“我記不住,一句一句來。”
朝霧配合地點點頭,“遙聞深巷中犬吠,便有婦人驚覺欠伸,其夫呓語。巷子裏有狗叫,有婦人在打哈欠,她相公在說嘟哝說夢話。”
卷舌又要耍寶了,像模像樣地清了下嗓子。
做好準備後,他用手罩在嘴巴周圍,發出狗吠聲,回音隐隐,真如在夜間的巷子裏一般。他繼而又學女子打哈欠之聲,再學男子嘟嘟哝哝砸吧嘴,把場景極生動地還原了出來。
朝霧只覺太有意思了,越發感興趣起來,念着詞兒讓卷舌繼續表演下去。
李知堯在這邊打着馬車窗簾,一直看着朝霧和卷舌說話。他看得到聽得到,別人自然也看得到聽得到。別人都覺好玩,還有一起加入閑聊的,只有寂影暗暗觀察了李知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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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所有人裏最了解李知堯的,在馬車邊站着聽了一會後,他對李知堯說:“卷舌就是話多愛逗樂子,沒什麽其他心思,我去叫他安靜點。”
李知堯沒有放下馬車窗簾,也沒有讓寂影過去,只道:“随他。”
寂影有些意外,不過也沒再多說什麽,留了步子。
李知堯知道朝霧是從什麽時候變得這樣的,是從她知道順哥兒被樓骁帶走後。大約是徹底放下了心裏唯一放不下的一件事,徹底安心了,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所以從那之後,她突然就變得沒心沒肺了起來,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鬓邊簪花,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兒,瞧着是最恣意灑脫自由自在的模樣。
她對樓骁的信任,讓李知堯妒嫉胸悶,但他早已經生不起怒火,他知道自己活該。
現在看朝霧用那樣美好可愛的模樣和卷舌說話,他心裏也同樣燒着嫉妒之火,可是他已然也不敢再出手破壞,哪怕是寂影過去說句掃興的話。
他親手摧毀過她多少絕望之中獲得的微弱希望之光,又毀掉過多少她身處苦難之中艱難得來的一點幸福甜蜜,他比誰都清楚。
所有犯過的錯都不能再重犯,他要為自己對她所做過的一切贖罪。
***
京城皇宮,正德殿。
樓骁在趙太後面前禀報,“還是沒有查到晉王的行蹤。”
趙太後面色無波,端起手邊的茶杯,捏起杯蓋兒撥了撥浮沫。撥完了卻沒往嘴邊送,而是蓋好杯蓋兒又放下了,開口道:“能神不知鬼不覺斬草除根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倒也無妨。”
樓骁替趙太後辦事,最主要的任務便是除掉李知堯。之前他休養整頓自己的組織,得了機會把趙太後從晉王府救了出來,之後就派人在查李知堯的行蹤。
查李知堯的行蹤自然只有一個目的,查到後摸清底細,最好能在他身處外地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殺了他。到時候随便把殺人罪名栽給惡匪之類的人,朝廷再殺掉惡匪,就可以圓滿了結。
後來他回了趟小木屋,得知朝霧和順哥兒被李知堯抓走了,便又多了一個目的,那就是把朝霧從他身邊救出來,護到自己身邊。
可找了這麽久,并沒有找到李知堯。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這麽久不回京城,到底是在做什麽,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
不過也就是這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給了趙太後機會,讓她把能攬的權力都攬到了手中,強行削了他手中兵權的同時,并以懶政為由除了他攝政王的名頭。
本來還擔心李知堯這次再回到京城,又是無窮的鬥争與麻煩。不過事到如今,即便他真躲過追殺回到了京城,麻煩會比直接殺掉他多一些是一定的,但趙太後也沒那麽忌憚他了。
樓骁心裏多還想着朝霧,所以還是說:“臣繼續派人查探,盡力斬草除根。”
趙太後點點頭,“去吧。”
***
有寂影和他的主力手下在,隐藏行蹤并不是件難辦到的事。
行隊邊走邊歇,一路走走停停,最終也總算安全抵達了京城地界。在快到南城門的時候,寂影在馬車外問李知堯:“王爺,是直接回王府,還是去軍營?”
寂影問的這句話,是行隊不少人想問的。話裏的意思也很清楚,他們覺得進了城就是趙太後的地盤,王府侍衛有限,用處不大,比去軍營危險。
李知堯卻想都不想道:“回王府。”
得了言,寂影并不多問,直接便領隊往城內進發。
李知堯倒不是在賭運氣,只不過他比在座的都看得清這事情裏的門門道道。他生在皇家,雖從小不喜謀權之事,但卻并不是不懂,而且他也了解趙太後。
他之前雖然軟禁了趙太後,但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在暗處。在別人眼裏,她趙太後就是抱恙在身,身子慢慢養好了,所以又開始垂簾聽政處理朝政了。
趙太後與他已經成了敵對兩派,現在正在集中精力對付他,當然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但趙太後手段再多,都會講究個合情合理合法,讓自己站在正義有理的一方。
李知堯心裏清楚,他沒有犯什麽事,所以即便進了城回到晉王府,趙太後也不會明着拿他怎麽樣。至于暗中再動手腳,在京城的地界上還真不好動。
趙太後這個人,極在乎朝臣百姓對她的看法,一心只想以德服人,讓他們敬佩她而心甘情願跪拜她,誇她趙太後是個明主。所以她做事不喜歡留把柄被人诟病,更不喜歡背罵名。
如果她是個不顧人言不懼罵名的,學了他李知堯的狠辣,就是要動用她手裏的權力強殺了他李知堯,那他即便不進城,像縮頭烏龜一樣躲進軍營,也逃不過這一劫。
他的軍營裏現在不過還剩幾萬人,在侍衛營和禁軍面前,已然沒了任何威懾力。只要發動侍衛營和禁軍出城圍剿他,他必死無疑。
可事情就在于,趙太後沒有發兵的理由,也沒有逮捕他的理由。
所以不管怎麽樣,他都要光明正大坦坦蕩蕩進城。他現在還是晉王,回京不進城反而躲去軍營裏,好像他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雖然他真做了虧心事。
當然了,李知堯也比誰都清楚,他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
事情也正如李知堯所料想的一樣,他如平時一樣回到晉王府,趙太後那方沒有對他做什麽。得知他身上受了傷,還很是體恤地給他送了補身子的上等好藥材。
其他大臣聞風而動,又是一波攜禮探視。
李知堯把東西都收了,和趙太後有一個天然的默契——晉王府的兩次流血事件,一次趙太後被軟禁,一次她被救出去,都絕口不提,只當全都沒發生過。
瞧着各方相安無事,實則暗湧洶洶。
趙太後在琢磨怎麽徹底拔掉李知堯這根毒刺,樓骁有同樣的籌謀,還有便是把朝霧護到他的府上。他此時也是在京城有府邸的人了,不再是個江湖浪子。
而李知堯呢,一邊扛着大勢已去的壓力,等着趙太後繼續出招,一邊在想着,怎麽能在順哥兒的身份被人發現前,在他被趙太後視為眼中釘以前,把他弄到自己身邊。
至于朝霧,她現在已經不再去多想什麽,她知道自己參與不到這些事情裏。她已經沒有和樓骁再雙宿雙飛的信念和決心了,只希望他能念着他們之間的情分,照顧好順哥兒。
順哥兒跟她跟着李知堯,就永遠會成為李知堯折磨她威脅她的手段,她不想順哥兒再跟着自己受委屈受脅迫。順哥兒跟着樓骁,認了樓骁當爹,會活得更自由開心一些。
而因為她動手刺殺了李知堯,沒給自己留任何餘地,她此時與李知堯之間,是見面就沉臉的撕破臉狀态。她不知道李知堯為什麽不殺她,當然她也不想知道。
回到京城,她在晉王府的錦棠閣睡了一晚就渾身難受,于是去找了李知堯,對他說:“奴婢想去城東的別館居住,希望王爺成全。”
李知堯眸光微低看着她,沉默了許久,應了句:“好。”
看他似乎不像以前那麽難說話,朝霧想了一會,又低低出聲:“還讓春景秋若跟着我,行麽?”
李知堯默一會,又道:“行。”
朝霧朝他欠身行禮,“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