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李知堯看朝霧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眼睛裏充滿了恐慌驚懼,對他明顯毫無一絲感情,只把他當成避之不及的兇獸。他心裏頓時像刀剜一般,痛得呼吸都帶着血氣。
他壓着蓬勃的怒火,掃開目光又往別處看了看,問她:“樓骁呢?”
朝霧僵得說不出話來,因為手指在顫抖,便慢慢把手指蜷了起來。她不知道順哥兒怎麽會把李知堯帶來,更不知道春景和秋若去哪了。
樓骁不在,她再一次孤身陷入絕困之境。
李知堯掃完了木屋籬笆小園子,耳邊有雞鴨鵝的叫聲,目光複落回到朝霧臉上,他語氣裏帶了些譏诮,“他怎麽沒留在你身邊保護你?是不是選了太後娘娘,沒選你?”
朝霧終于有點穩下來了,捏緊了手指,看着李知堯,微顫着嗓音輕聲道:“把順兒給我。”
李知堯冷笑,看一眼自己懷裏的順哥兒,再看向朝霧,“我哄過順兒,喂他吃過飯,給他換個尿布,順兒喜歡我,親自帶我來看他的娘親,我還沒好好謝他呢。等會兒回去了,必有重賞。”
朝霧聽着他這話,心裏忍不住發涼發瘆,本能地便要去搶順哥兒。但她不過剛往前走兩步,便見李知堯身後不遠處的草垛後面,突然出來好些人。
李知堯沒再與她多說,抱着順哥兒轉身就走。
朝霧下意識便急了,邁開步子就追過去,嘴裏急喊一句:“順兒!”
李知堯身後的一群人過來的很快,直接攔道在朝霧面前,不讓她再往前追。眼見着李知堯抱着順哥兒走遠,朝霧換着方向往前沖了幾步,都被擋了回來。
她急得眼裏積滿了眼淚,聲音裏帶了些哀求,沖李知堯喊:“李知堯,順兒是喜歡你的,你也對他好過,我求你放過他。你有什麽沖我來,這一切的事情都和他無關。”
本來順哥兒因為見到了李知堯,又是吃糖葫蘆又是舉高高,歡喜得不行。結果此時卻見他娘親被一群人攔着,不能到他面前,還那麽着急地喊他名字。
小孩子最怕的大約就是這種場景,順哥兒急了,在李知堯懷裏瞬間便擰臉嚎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踢他,伸手抓他撓他,嘴裏喊着:“娘親……我要娘親……”
李知堯本來心裏就盛滿了怒氣,這會兒見順哥兒也不待見他,好像他是什麽兇煞惡鬼一樣,他自然是沒耐心哄順哥兒了,只兇着道:“小崽子,你給我老實一點!”
而他越兇,順哥兒便哭得越厲害,踢他抓他的力道就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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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是不會忍情緒的,所有的情緒都只會跟着外界的刺激走。順哥兒哭得聲嘶力竭,揪着李知堯頭發瘋狂嘶喊:“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要娘親,我要我娘親……”
小孩子喊起來的聲音格外尖銳,李知堯被順哥兒喊得耳朵嗡嗡響,頭發又被他揪得疼,越發暴躁了起來。實在覺得有些忍受不了了,他怒着臉色,忽一下擡起了巴掌來。
然巴掌擡到半空又停住了,他看着順哥兒哭得臉蛋皺到一起,臉上全是眼淚,巴掌最後竟沒下得去。擡在半空片刻,慢慢蜷成拳,又收了回來。
他仍是怒喝,在他屁股上拍一下:“閉嘴!再哭給你扔去喂狼!”
順哥兒哪裏會閉嘴,就這麽在他懷裏哭了一路踢了一路,掐他的臉,揪他的頭發,叫了一路的娘親。後來實在折騰得累了,越哭聲音越小,就趴在李知堯肩膀上睡着了。
李知堯抱走了順哥兒,他手下跟在後頭,自然也把朝霧帶走了。
走也沒讓朝霧安安生生地走,有兩個人進了她的木屋去,取了身上的火折子和裝酒葫蘆,在她的小木屋裏灑了一壺酒,吹燃火折子,扔出去點了一把火。
朝霧被他們帶走的時候,火勢已經燒出了小木屋。
她回頭去看,眼淚落得止不住。
***
春景和秋若在小市上來回找了很久,又在村子裏其他地方找了很久,一直沒能找到順哥兒,便慌着神色回去了木屋。着急的時候腦子混,又迷了會路。
好容易找回木屋的時候,心裏本來就急得要哭,卻又突然看到她們的木屋已經被燒了大半。只那麽一瞬,兩人頓時便軟了渾身的力氣,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
然她們也沒能對着那被火燒了的木屋哭上多久,視線裏出現兩個人,直接過來綁了她們。
***
李知堯找到朝霧和順哥兒帶出山村後,因為天色将晚,便沒有趕夜路回京城,而是在城門落鎖前去了濟州城,找了家客棧,打算在濟州留宿一晚。
一直到客棧安頓下來,梳洗用過了飯,李知堯才又去見朝霧。
朝霧此時看到他,又成了和以前差不多的狀态,下意識便覺得害怕。但她也沒有表現得太過怯懦,在李知堯坐下後,她伏去他腿邊,低聲請求他:“王爺,您把順兒還給我好不好?”
李知堯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便是冷笑。
想想之前他對她好的時候,她是那般驕縱耍性子。他連王妃的位子都打算給她了,她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沒有?可她偏偏不珍惜,寧願躲去深山老林裏。
現在再次落到了他手裏,又成了這副沒尊嚴沒骨氣的模樣,簡直可嘆可笑。
李知堯坐在床邊上,低頭看她片刻,忽又伸手捏起她的下巴,讓她擡起臉來。仔仔細細端詳了她一番,他淡淡道:“拿什麽讓我還給你?這一輩子,你都別想再見到他。”
朝霧心裏頓涼,濕着眼眶抿着嘴唇搖頭,而後微哽道:“不要,求你了……”
李知堯眸光冷得像刀尖,一寸一寸刮過朝霧的臉,語氣裏有了些戾色,“你是不是覺得不管你做什麽,不管怎麽往我心裏插刀子,只要你求我,我就會心軟答應你?嗯?”
朝霧說不出話來,她此時也只能這麽賭,她別無他法。
李知堯看着她的臉冷笑,看她不說話,捏着下巴的手指上不自覺重了力氣,“你不是想永遠離開我嗎?那本王就成全你!明日一早,我會派人送你去柳州,把你幽禁在那一輩子,半步都不得出來。而你的兒子,我會派人送去銀狐谷,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
聽到“銀狐谷”三個字,朝霧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十分慌張。那是大夏流放重刑犯去的地方,最是凄苦陰寒。那些參過軍的都不定活得下來,順哥兒怎麽可能活得了?
朝霧忙擡手抓住李知堯的袍面,眼淚已經忍不住了,任落了滿臉,哭着求道:“王爺,我求你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過順哥兒,求求你了。或者您讓我去銀狐谷,讓順哥兒去柳州,可以嗎?”
李知堯又是冷笑一聲,松手放開她的下巴,十分好笑道:“你拿什麽跟我講條件?”
說完不再給朝霧說話的時間,也懶得再跟她纏,他直接便起身要走。
早知他是什麽人,可朝霧還是徹底慌了,情緒全面崩潰,一把抱住他的腿,拼了命要為順哥兒争取最後一絲生機,淚眼漣漣道:“王爺,你不是愛我嗎?你費了這麽多時間找我,費了那麽多心力把我找回來,就是為了折磨我嗎?”
李知堯聽了這話覺得十分刺耳,低下頭來,毫不動容地看着朝霧,“那你以為我找你回來做什麽?三媒六聘,娶你過門?”
朝霧仰着頭,眼淚從眼角滑進耳朵。她說不出話了,抖着嘴唇,片刻後動了兩下,是極微弱的一句,“我的命給你,放了順兒……”
李知堯懶得再理她,直接掙開自己的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朝霧胳膊落下來,軟搭在身前,坐在地上像沒了靈魂一般,只有眼淚還在往下滑。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她撐着地板木木爬起來,到床上躺着,然後就再也沒動過。
***
李知堯沒有吓唬她,次日一早就安排了人,備好了馬車拉她去柳州。一直到馬車上路出濟州南城門,她都始終沒再見到順哥兒。
朝霧沒再徒勞地求他,只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剪刀,坐上馬車後就再沒掉過一滴眼淚。
而李知堯發洩了一通怒火後,和寂影仍騎馬回去了京城晉王府。
怒火燒得他腦子發昏,他确實也派人把順哥兒送走了,讓他和朝霧母子分離,南北相隔。但送去的地方不是苦寒之地銀狐谷,而是大夏的北境蠻州。
似乎是了了一樁最讓他郁結的心事,然他回到晉王府慢慢冷靜下來後,卻又并不覺得爽快解氣。總是想到那個女人哭得極慘的臉,求他放過順哥兒。
先時的幾天他只是心神不寧,後來就開始噩夢連連,夢也都大同小異。
這一晚睡覺,同樣又連做了幾個噩夢。
先是夢到朝霧在去柳州的馬車裏自殺,胸口插了把剪刀。血沿着剪刀彎把兒流出來,一滴一滴滴在她素色裙衫上,豔麗得像世間最美麗的花朵。
而就在他正痛苦難當的時候,早僵了屍身的人猛一下又睜開了眼睛,眼睛紅得要滴血,盯着他道:“李知堯,是你毀了我的一生,是你害死了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帶血的剪刀迎面就要落下來,場景忽然一換,他又看到了順哥兒。
順哥兒手裏拿着糖葫蘆,小小的一只站在他面前。他動作詭異地把上面的山楂球一顆一顆拿下來,往他身上扔,聲音也異常詭異,“我那麽相信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你不配得到別人的愛,窮盡一生,都不會有人再愛你了……”
“我也不喜歡你了,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你是壞人……”
“你是壞人……”
李知堯在“你是壞人”的回音中驚醒,只覺得胸口悶疼得極為厲害。
他這小半生,殺過無數的人,狠辣沒人性的事更是不知做了多少,從來都是吃得香睡得安穩,從沒想到會栽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身上。
他這幾天産生過很多次的沖動,想要去把朝霧追回來。但每次沖動到最後,都被自己的自尊理性給壓下去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心疼她的眼淚,那全部不是為他流的。
驚醒後坐在床上緩了小片刻,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噩夢裏的畫面也開始變得虛晃不真實。
李知堯掀開被子起身,下腳榻到羅漢榻上坐下,倒了杯涼茶,吃了半杯靜心。吃過捏着茶杯剛要放回炕幾上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寂影的聲音。
寂影在窗外說:“王爺,屬下查明了一些事情,不知現在是否方便向您禀報。”
外面天色已經微亮,眼下是睡不着了。看寂影這麽早來詢問,想着必定是要緊的事,李知堯放下茶杯,出聲道了句:“進來回話。”
寂影得言推門進去,回話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後帶着的一個人,叫卷舌。
李知堯坐在羅漢榻上看寂影一眼,又看了一眼他帶進來的卷舌,知道是他的手下,便沒多問別的,只簡單問:“什麽事?”
卷舌往前一步,颔着首道:“王爺,屬下去年被安排查了秦月樓那一帶的地痞無賴,看是誰劫了夫人的銀錢首飾。之後又多查了一些,現今有了結果,特來向您禀報。”
李知堯聽得這話,并不是很感興趣,只又簡單道:“說。”
卷舌道:“屬下查到秦月樓的幾個地痞,确實在中秋前幾日那一晚,得了些銀錢和珠釵镯子等值錢的首飾。但他們說,不是他們劫的,而是撿的,已經被當了。”
李知堯仍是聽得毫無興趣,一句話都不說。
卷舌又道:“據那幾個地痞說,扔東西的人也不是十六七歲的少婦,而是瞧着有三十多歲的貴婦人。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便未敢以确切的消息禀報給王爺。”
“如果說當日丢東西的人不是夫人,而是個三十多歲的貴婦人,那說明夫人在京城肯定還認識別人。不過後來夫人也沒再見過誰,屬下就沒敢斷定那些地痞的話是真話。”
李知堯有些沒耐心了,“說重點。”
卷舌清了清嗓子,穩住了聲音,“周家二姑娘周暮煙在成婚之前,被人劃了臉毀了容貌。在不久之後,屬下就聽到了一些傳聞,說周家二姑娘是在厘家大姑娘的墓前,被厘家大姑娘給劃的。可是厘家大姑娘早就死了,怎麽會是厘家大姑娘劃的呢?”
李知堯吸了口氣,壓着聲音,“說重點!”
卷舌有些慌,擡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語速飛快道:“結合夫人可能在京城認識人,和厘家大姑娘劃了周家二姑娘臉的這個傳聞,屬下大膽推測,夫人會不會和厘家大姑娘有關?還有,厘家大姑娘既然沒死,為什麽厘家說她死了?她又為什麽劃周二姑娘的臉?”
李知堯簡直想上去踹他一腳,忍着氣盯着他問:“為什麽?本王告訴你好不好?”
卷舌把頭埋得低低的,都快埋肚子裏去了,繼續語速飛快道:“這全部都是屬下的猜測,着實有些大膽,屬下也被自己震驚了,但屬下很是興奮……”
李知堯握起了炕幾上的茶杯子,想砸死這個廢話連篇的東西。他手指捏得茶杯咯咯響,半天又放下了,深深吸口氣讓自己忍住。
卷舌又擡手擦了把汗,“為了證實這樣驚天驚人的猜測,屬下抽空便會去衛家蹲點,不為別的,就為了抓個人問問。皇天不負有心人,後來真讓屬下抓到了,就是周二姑娘的陪嫁丫鬟。”
“在屬下的威逼利誘之下,那丫鬟告訴屬下,厘家大姑娘确實沒死,周二姑娘的臉就是她劃的,是為了報仇。而這個仇,則要從乙未年十月底,周家老太太的那場壽宴說起。”
李知堯徹底不急了,只當自己聽說書的了,倒了涼茶在杯子,端到嘴邊慢慢地吃。
看他這樣,卷舌也放松了些,語速稍慢了點,“厘家大姑娘在周老太太壽宴那一晚,在周家藏書樓被太後娘娘和……那個……什麽……嗯……還有周家聯合設計,失了清白。後來怕是叫家裏人發現了,所以才會讓她假死,就是為了保全厘家的顏面,還有她自己的名聲。”
聽到周家藏書樓,李知堯突然頓住了端杯子的手,猛一下擡頭看向卷舌,眼眸漆黑,聲音極沉,盯着他問:“然後呢?”
卷舌被他這反應吓了一跳,屏氣道:“屬下不是懷疑厘家大姑娘與夫人有關麽,但沒有實證,也沒有人同時見過她們兩個。于是屬下又折騰了很長時間,最終找到了一幅厘家大姑娘的畫像。”
說完他從腰後抽出一個畫卷來,送到李知堯面前。
李知堯幾乎是把手裏的杯子扔在炕幾上的,忙伸手接下畫卷,展開在面前。剛一展開,見着那畫像上的人臉,他的呼吸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他盯着畫像上的人,只覺得整個腦子都要炸開了,問卷舌,“畫像從哪來的?”
卷舌更緊張了些,回道:“從衛家二爺的書房裏偷出來的,衛家二爺原是厘家大姑娘的未婚夫,這畫應該就是出自他的手,和夫人實在是像,所以屬下才敢來向王爺禀報。”
李知堯目光從畫上移不開,又問:“周家為什麽要害厘家大姑娘?”
卷舌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敢說。
李知堯收起畫卷,盯着他,“說!”
卷舌又被吓了一跳,把頭埋到肚子上,“聽那周二姑娘的丫鬟說,是太後娘娘和王爺您,想要離間衛家和厘家的關系,所以才聯合周家設了此局。說是想通過當場捉-奸,污蔑厘家大姑娘偷漢子,從而讓衛家和厘家生嫌隙。不知其中出了什麽差錯,沒有當場捉住。”
李知堯的呼吸越發緊促,只覺得整個心房全部皺縮在了一起。他想了想藏書樓的那一晚,又想了想順哥兒出生的時間。再想到朝霧說過,以前的事都忘了,孩子怎麽來的不知道。
她不是全忘了,她是全記得,只是巴不得都給忘了!
周老太太壽宴那一晚,他嫌酒席無趣,戲文唱得也沒什麽勁,便離席去藏書樓找了本機關術方面的書,不想中了烈性催-情香,在黑暗中做了荒唐事。
次日一早周家就去告訴他,是府上丫鬟作亂,涉事者都已經被打死扔出王府了。
他當時并不想讓趙太後知道這件事,也就沒有揪着周家多問,當做一件小事給放過了。
這樣一切都全說得通了,難怪他第一次見到順哥兒就忍不住心生喜歡,是一種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感覺。他從來沒覺得小孩子好玩過,順哥兒是他喜歡的唯一一個奶娃娃。
又難怪,那小崽子也喜歡他,見到他的時候就愛粘着他,愛沖他笑,愛要他抱抱舉高高。
也難怪,他有時候不注意照到鏡子,會在恍惚間覺得順哥兒眉眼和他有些像。他之前一直都以為,是在一起生活時間長了,順哥兒學了他的眼神神态,所以看起來會覺得有些像。
而其實這一切的原因都是,順哥兒就是他親生的親兒子!
想着想着,突然又想到朝霧和順哥兒,一個被他送去了柳州幽禁,一個被他送去了蠻州等死,他頓時便慌得不行了,忙起身道:“備馬!”
說完去屏風邊上更衣,又急聲吩咐寂影,“派人去把順兒追回來,出一點事,提頭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