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霧梳洗完用了早飯,讓春景和秋若把順哥兒帶在院子裏玩兒,自己捏着一本書歪在房裏窗下。樣子瞧着是在看書,實則手裏的書頁一頁未翻,竟是就這麽歪着發了一整日的呆。
等到晚上李知堯來她房裏,她仍是興致不高,也不去裝出高興的樣子給李知堯看。
李知堯低頭看着她給自己寬衣,瞧出她神色怏怏,盯着她想了一氣,不過揣測了問她:“是不是出去瞧了大夫,說身子不大好?”
難得他會聯系,朝霧自順了他的話點頭,“大夫瞧過說是體內寒涼,不易懷上,要調養一陣子才行,開了副調理身子的藥給我。約莫是生順兒的時候沒養好,折損了身子。”
李知堯聽她這樣說,只道:“不着急,慢慢調養便是了。”
朝霧“嗯”一聲,“謝王爺體諒。”
李知堯看朝霧這個樣子,為懷不上孩子而煩憂,心裏自然覺得十分受用。脫靴上了床,便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也忍着未要朝霧伺候他。
而朝霧心思全不在李知堯身上,不要她伺候她只覺輕松,安安靜靜側躺在他懷裏,腦子裏仍想那些她之前下意識回避不去想的事。
因為一想就痛,所以寧肯忘記。
可現在,和過往有關的人和事,一個個一樁樁一件件都到了她眼前,她已經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面對。
即便再不堪,也要去接受那一段如噩夢般的過去。
她心裏劇烈躁動着,想見周暮煙,想親口聽她告訴她那一晚的一切。
她在心裏想了兩個法子,一是叫簇兒拿她的親筆信找去平寧王府,把信遞到周暮煙手裏,約她出來見面。二是去杏子坊茶樓偶遇,那是世家小姐姐太太常去的一個茶樓,普通人吃不起那茶樓的裏的茶水,周暮煙偶爾也會去。
然再想想,第一個怕把簇兒再卷進來拖下水,也怕把自己再送進套裏,根本不可行。而第二個則是碰運氣,有會被別的熟人碰上認出來的風險,所以也不太可行。
朝霧翻來覆去睡不着,後又想到一個純碰運氣的法子。
次日早上起來,在家又安閑了半日,午後沒過多久,朝霧便帶着春景出了門。她和春景仍舊是步行出門,到外面找了車行,租用了一輛馬車,先去找簇兒。
Advertisement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朝霧與春景說:“你只管跟着我,不管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多問,我是為你好。”
春景自來什麽都聽朝霧的,自然點點頭,“夫人,我知道了。”
馬車到了簇兒家附近,朝霧自己并不下車,讓春景帶她的話去找簇兒。等簇兒來了,朝霧讓她上車,另讓春景帶車夫走遠些。
春景帶着車夫走遠了,朝霧不讓簇兒生淚傷感,也不讓她絮絮叨叨說想她,直接捏住她的手便問:“簇兒,你在京城這一年多,有沒有去看過我?”
簇兒滞愣了一下,又聽朝霧說:“我的墳冢那。”
簇兒聽懂了,忙道:“時常會去的,姑娘的墳最是凄涼,我若再不去,也沒人去看姑娘了。”
朝霧又問她:“周家二姑娘呢,她去不去?”
簇兒點頭,“周姑娘和姑娘最是要好,從小玩到大,她自然也非常思念姑娘。除了奴婢,周姑娘偶爾也會去,我撞到過她兩回,她很是傷心。”
朝霧慢慢松開了簇兒的手,神思微微飄遠,聲音裏透着空洞,“聽說她要成親了……”
簇兒每日只管自己家裏那點事,哪有心思再去管大戶人家的事,所以看着朝霧道:“周姑娘比姑娘大了兩個月,也确實是該婚配的年齡了。只是不知,她要嫁給誰呢?”
朝霧把目光收回到簇兒臉上,聲音淡淡的,“衛琮。”
簇兒微睜大了眼,“琮二爺?他心裏一直還有着姑娘,怎麽會娶周姑娘呢?”
朝霧聽話聽音,看着簇兒,“你和衛琮還有聯系?”
簇兒點點頭,“自從姑娘走後,映柳也去了,我們都被打發出了侯府。月痕不在京城了,琮二爺來找過我,時常接濟我一些。奴婢知道,他是為了您。”
朝霧目光垂落,想想自己和衛琮說起來也就是青梅竹馬,并沒到那份上,她對他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小的時候還常能見着,後來慢慢大了,也就不常見了。
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聯系,就是定過親。
所有的回憶都會像刀子一樣在心頭割過,朝霧強迫自己不去多想,擡起目光再看向簇兒,“我想見周姑娘,她過兩日大婚,應該會去看‘我’。”
簇兒會意一下,“姑娘想去南郊?”
朝霧點點頭,“周姐姐大婚,我想送她點薄禮。還有衛家二哥哥,雖然我和他無緣做夫妻,但我也想當着面祝福他,簇兒你幫我看看,能不能明日把衛琮約出來。”
簇兒知道朝霧和周暮煙之間的情誼,再想想本來嫁給衛琮的人應該是她,現在只為朝霧深感難受,所以仍舊沖她點頭,“好。”
衛琮可以明日再見,今天她要碰運氣去見周暮煙。想着明日是婚期的頭一天,她作為新娘子必然會忙得脫不開身,如果要見“她”,也只會今天去。
與簇兒說好了,朝霧打起馬車窗簾,讓春景上車,然後又告訴車夫,“去南郊。”
春景一直處于很懵的狀态中,不知道她家夫人在京城怎麽會認識人,更不知道她在籌謀什麽事,瞧着就不是簡單的事。
但她答應了朝霧,所以也不問。
馬車拉着三個人一直去到城外南郊,在簇兒的指示下,在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停下。然後朝霧讓車夫在原地等着,自己帶春景和簇兒下車。
下了車沿路無人,朝霧又與簇兒說:“若是能遇上最好,假使真遇上了,簇兒你躲着些,不要叫她看到你與我已經相認了。”
伺候了朝霧十幾年,簇兒能聽明白朝霧的意思,直接點頭,“夫人,我知道。”
下馬車後她也不叫朝霧姑娘了,随了春景,叫她夫人。
春景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更不知道她們要去哪,總之聽從安排點頭就是了。
而朝霧要去的地方,是世安寺。
世安寺是厘家的家廟,家裏若是遇喪,都要在這裏停靈。朝霧做小姐的時候沒來過家廟,但她自己的墳冢,和家裏人的墳冢在一起,也就在這家廟附近。
到了世安寺附近,她并不往寺裏去,而是讓簇兒直接領着她去厘家陵地。
厘家陵地雖不比皇陵,也沒什麽了不得的,但平時也安排了兩個人守着打理。朝霧之所以找簇兒一起來,一是為了問周暮煙的情況,二便是來這裏。
然快到走到陵地的時候,朝霧又扯了簇兒的胳膊站住,“還是別從大門進了,不要讓人知道你帶我進過園子。你想想,有沒有哪裏能偷偷鑽進去。”
簇兒凝思想了想,告訴朝霧,“确有一處,但不是很好進,擋在許多石頭外面,若不是從裏面瞧見,外面且不知那裏能進。”
只要能進就行,朝霧拿管它好進不好進。便是狗洞,今天她也是會鑽的。
然後到了那裏一看,果真和狗洞差也不多。
人在高石後頭,朝霧沒多猶豫,先帶頭鑽了進去。春景和簇兒看朝霧如此,自己沒什麽放不下的,随在她後面鑽進了厘家陵園。
朝霧不知自己的墳冢在哪,進去後叫簇兒指了方向。
得了方向後,朝霧便對簇兒說:“你留在這裏,最好是在外面等我們,別叫人知道你來過這裏。你一定要記住,我這裏不管遇到什麽事,都與你無關,你什麽都不知道。”
簇兒鄭重地點點頭,“嗯!”
和簇兒說好了,朝霧帶着春景往自己墳冢的方向去。到了那裏,只見一個小土堆前立着一塊石碑,上面連名字也沒有,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厘氏”。
看着石碑,朝霧說不出心裏的感覺,只忍不住想,這墳冢裏埋的,是不是只有她的衣冠?當時厘夫人為什麽要留她一命還給她一千兩呢,是不忍心讓她死麽?
可她不死,單靠那一千兩,又能過上什麽樣的日子?
不如死了幹淨呢。
春景立在朝霧一旁,一直小心地看着她的臉色。不知道她平靜的表情下在想些什麽,也不敢多問。她現在心裏知道,她家夫人本來就是京城人士。
朝霧沒在墳冢前多站,她是碰運氣來等周暮煙的,片刻後便帶着春景躲了起來。她不知道周暮煙會不會來,心裏又有種預感,覺得她一定會來。
簇兒也說了,她若是過來,多半也都是在午後。
朝霧帶春景在一處松石後等着,在快等得耐心盡失的時候,等到了周暮煙,還有她随身服侍的一個丫鬟——銀弦。
遠遠瞧見周暮煙走到自己墳冢前的時候,朝霧心裏便再安寧不下來,心跳快得幾乎影響呼吸。她盯着周暮煙看,心裏五味雜陳。
周暮煙站到朝霧墳前,不過是說些悼念之言,再把自己的瑣碎事說與“她”聽,又說自己要嫁人了,好像她還是那個和她心意相通的好姐妹,她的喜悲都要她參與。
朝霧竟看不出她的假意,聽她聲線緩慢地說那麽多她們之間的事,又說她自己的事,生生把眼淚給聽下來了。便是此刻,她又開始不願意相信,是周暮煙害的她。
聽着周暮煙把話說得差不多了,朝霧也再忍不住了,直接從松石後頭出來,現了身。
周暮煙本來還在訴心事,眼見着死掉埋在了墳冢裏的人突然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頓時被吓得驚叫出聲,一把掐了銀弦的胳膊,躲到銀弦身後道:“鬼!”
銀弦也被吓得臉色刷白,想躲沒處躲,想跑腿又發軟。
朝霧直接慢步走到銀弦面前,擡手撥開已經被吓傻了的她,示意春景把她拉走,自己則拉起周暮煙的胳膊,溫柔地開口說:“周姐姐,我是朝霧,我沒死,我不是鬼,你莫要怕。”
周暮煙腿軟得一個勁要往下跌,朝霧扶住她,微笑着繼續說:“周姐姐,我沒死,你不高興麽?”
周暮煙滿臉驚恐,整個身子都在抖,瞪大眼睛盯着朝霧,半晌沒緩過神。後來有些緩過神來了,聲音空浮道:“你……沒死?”
朝霧點點頭,“朝霧福大命大,躲過了一劫。”
周暮煙頓時找回了力氣,一把推開朝霧,晃着身子道:“不可能,你不可能還活着,厘朝霧早病死了,死了快兩年了,你不是她!你不是!!”
朝霧本來還存留着一絲幻想,現在看周暮煙的狀态,那一絲幻想也被掐滅了。如果她什麽都不知情,真拿她當最親的姐妹,見到她還活着,怎麽會是這種反應?
朝霧眼眶不由自主地濕起來,看着周暮煙問:“厘朝霧真是病死的麽?”
周暮煙被她問得一愣,臉上的表情已經回答了一切。
朝霧忍着透心碎骨的涼,濕着眼眶牽着嘴角,脆着聲音繼續問她:“你告訴映柳你要到了藏書樓的鑰匙,邀我去玩,你怎麽不在那啊?你家的藏書樓等閑人不讓進,你讓我悄悄的一個人去,是不是已經設好了套在等着我啊?”
周暮煙被迫着回憶起當時的事,卻并不想再提,因為那也是她一輩子不願再想起的事,不願被提醒自己惡毒龌龊,她只問朝霧:“你怎麽沒有死?”
朝霧突然笑出來,“不知道啊,我也想死的,活着有什麽意思?”
周暮煙只覺得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朝霧恐怖至極,比她做噩夢時候看到的她還讓人恐怖。她不想再面對下去,轉身便要跑。
結果還沒邁開步子,就被朝霧一把拉了回去。
朝霧眼眸裏起了恨意,死捏着周暮煙的胳膊,眼眶猩紅質問:“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說過要做彼此最親最親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周暮煙被逼急了,捂着耳朵喊出來,“我不想你嫁給琮哥哥!”
眼眶裏的眼淚還是滾了出來,朝霧盯着周暮煙,壓住聲音,不讓自己完全失控,“你喜歡他你可以跟我說,我并沒有非嫁他不可,而你因為這點事,就害我至此嗎?”
周暮煙約莫是被刺激狠了,突然又笑起來,越笑越癫,看着朝霧說:“我當然不會說,我為什麽要說?!你以為是我害你嗎?你回來是找我複仇嗎?我告訴你,你永遠都報不了仇!”
朝霧捏她的胳膊越捏越緊,“你什麽意思?”
周暮煙又癫笑兩聲,“就算你回來又怎麽樣,你已經不是厘家大姑娘了,你現在什麽都不是,告訴你也沒關系。是太後娘娘和晉王要害你,不是我!”
朝霧蹙起了眉,“你在說什麽?”
周暮煙似乎找回底氣了,擡手扒開朝霧的手,看着她道:“是你們厘家和衛家一直不識好歹,之前擁護的是大皇子,大皇子命短薨了,新帝繼位登基,你們還是一樣不識好歹,太後娘娘和晉王為了離間你們厘家和衛家,才會出此計策。”
朝霧嗤笑,“那麽大的事,把心思動到我閨閣女子頭上?再者說,你們周家,與厘家衛家也算世代交好,早前擁護的難道不是大皇子?”
周暮煙卻冷笑,“我們家早認歸太後娘娘了,誰叫你們厘家和衛家不好打發,又極其團結無縫可鑽呢。你和衛琮定了親,若再被抓住與別的男人偷-情,你覺得你們兩家還能交好?”
朝霧不自覺捏起手指,聲音沉沉,“為什麽沒有當場抓住我?”
周暮煙目光飄一下又回來,“因為出了差錯,如果不是出了差錯,你以為你還能保全你厘家大姑娘的名聲與臉面?你會比現在更慘,慘一萬倍。”
朝霧盯着她,“什麽差錯?”
話既都說到這了,周暮煙也不繞彎子,直接道:“我不知道,只聽家裏人說,當時出了差錯。我不是大人,他們不會事事都與我說。”
朝霧看她一會,又嗤笑出來,“所以,是你們一家子,聯合趙太後和晉王,一起設計了我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你們真是大丈夫。”
周暮煙此時全沒了愧疚,冷聲道:“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朝霧看着周暮煙,眼底暗色越來越重,大約是忍不住了,忽擡手一巴掌甩在了她臉上。這一下打得極狠,直接便把她的臉給打紅了。
周暮煙瞬間就被朝霧打懵了,她沒想到朝霧會動手,在她印象裏,朝霧是最溫柔好說話的可人兒,從沒這麽潑辣過。
等臉頰上的疼讓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發了瘋一樣,伸手就要去打朝霧。而朝霧很輕松地擋住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地上猛一推,把她推翻在地。
如果說以前的厘朝霧是個柔弱嬌氣大小姐,那麽在經歷了那麽多事情的現在的厘朝霧,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她了。她吃過苦受過罪,嬌氣早就只留在了表面上。
她把周暮煙推翻在地後也沒停手,直接往她身上壓過去,抓着她的衣領子甩她巴掌。
那邊被吓傻的銀弦是緩過來了,想過來幫周暮煙,結果卻被春景死死纏着。
而她們的馬車又停在陵園大門外,車夫和一個小厮都在外頭,叫了也聽不見,一時竟沒人能幫上手。
朝霧把周暮煙死死壓在身下,抽完巴掌也沒發洩完心裏的恨意。
看周暮煙已完全招架不住,她又擡手拔下頭上的金簪,直接抵到周暮煙臉上,沉着聲音道:“聽說你後日大婚,嫁給衛琮,姐妹一場,我沒準備什麽好的祝福,就祝你守一輩子空房……”
最後一個字話音還未落盡,便聽得周暮煙慘叫一聲,臉上被金簪劃開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