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生死抉擇(六)
“殺人?你……”葉思睿一時語塞。這個問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殺過人嗎?當然殺過。可是葉思睿從前是一個文弱書生, 如今是一個處理政務的知縣,怎麽會殺人呢?
他的沉默讓葉阜自以為明白了答案。葉阜端起茶壺倒茶,險些翻了茶杯。葉思睿按住茶杯茶壺, 制止了他。“對啊, 你怎麽會殺過人,你最多是判刑罷了, 又不需要你親自動手,你也不會看着他們死去……”他自問自答, 把葉思睿倒給他的茶水又喝完了。
“你親手殺過人?”葉思睿問。
“那真是一場噩夢啊……”葉阜喃喃道。
葉思睿心裏好奇的要命, 但是葉阜幾番感慨, 卻遲遲不肯說出到底是什麽事,他也不好逼問。
葉阜又倒了一杯茶,用兩肘撐住圓幾, 将頭埋在兩手之間。葉思睿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找不到有用的東西,又出門,正好攔下一個匆匆路過的丫鬟, “屋子裏怎麽沒有水?給大人打盆水過來淨面!”
丫鬟好像被他吓着了,猛地往後一閃,聽他說完就急匆匆跑開了。葉思睿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明白吩咐, 只能郁悶地回屋。
葉阜俨然有些借茶消愁的架勢。葉思睿見他一杯一杯下肚,那壺茶就快見底,不禁後悔剛剛沒有吩咐丫鬟再準備一壺茶水。他到底在悲傷什麽呢?殺過人?如果只是普通的處死犯人,他也不會這麽愧疚。那到底是什麽情況才能讓縣丞親自動手殺人?葉思睿想不到, 也不明白葉阜為何如此痛苦。殺人很難嗎?一刀捅~進去,血出來了,一個生命消失了,很難嗎?他身邊的衙役士卒大多訓練有素,更別說夏天舒。夏天舒殺人,他沒見過,卻能想象出,八成眼睛都不帶眨的——即使他說他不會輕易取人性命了。
你不明白。他提醒自己。他害死過很多人,也親口宣告過很多人的死亡,但畢竟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大人,水來了。”葉思睿走去開門,那個丫鬟當真端了盆熱水過來,胳膊上搭着面巾。
“辛苦你了。”葉思睿謝過她。水盆徐徐冒着氣,丫鬟羞澀地笑笑,“大人言重了,原本是奴婢分內之事,當不起一聲謝。”
“玉~峰,你過來。”葉思睿揚聲呼喚。葉阜慢吞吞地站起來,臉色依舊蒼白。他摘下烏紗帽,就着那盆水淨面,用手好好搓了搓,最後從丫鬟胳膊上拿下面巾沾幹水,面上終于有些血色。他把面巾還給了丫鬟,又向她道謝。那小丫鬟看上去已經說不出話來。葉思睿問她:“你是負責侍候客人的?”她嗯了一聲。“你叫什麽名字?”
“小荷。”丫鬟說,大膽地擡起頭,雙目直視他。“大人見諒,方才奴婢心中驚喜,驚擾了大人。”
這名字倒是簡單上口。“你驚喜什麽?”
小荷欣喜地說:“方才奴婢去請大夫切了脈,并未中毒。”
他們走的時候管家已經在組織下人們集合去診脈了,葉思睿随口問道:“其他下人如何?”
提起這個,小荷的表情又黯淡下來,“有中毒的,也有沒中毒的……中毒的都是在園子中伺候的哥哥姐姐。”
“小荷,再麻煩你一件事,你去廚房給我們取一壺酒……算了,還是一壺茶來。”雖說現在葉阜可能需要喝點酒,但是飲酒誤事,現在還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再取一些吃食,不拘什麽都行。再把我的小厮叫來,他叫觀言,他爹姓齊,在廚房幫工。”小荷再好也是侯府的人,唯有自己人在身邊用着他才放心。何況觀言伶俐,說不定能派上用。
“打一壺茶,帶吃食過來,再把您的小厮叫來,他是老齊的兒子。”小荷眼睛一眨不眨,三兩句話就把他的意思重複了一遍。葉思睿被逗笑了,“對,快去吧。”
等人走了,葉思睿看着葉阜,“你有什麽話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葉阜慘然一笑,“不必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見他精神确實好了一些,葉思睿便不再問。他又開始細細琢磨起這起投毒。食物、酒水都沒有問題,那這些人都是怎麽中毒的呢?男賓中只有他和何英沒有中毒。他們倆做了什麽與旁人不同的事情?
等他回過神,葉阜已經不在屋子裏了。葉阜出門動作很輕,沒有驚動他。
“大人。”他聽出小荷的聲音。“大人!”這一聲激動的呼喚想必來自觀言了。他走出門,果然觀言和小荷都捧着壽宴剩下的壽桃壽餅,還有一盅粥,幾碟小菜,一壺酒和一壺茶。兩人利落地進門,一樣一樣擺在鼓桌上,最後是兩雙碗筷。觀言還在念念叨叨:“大人,小的真是給吓壞了,多虧您那一腳把小的給踹醒了。這也是因禍得福吧?若不是中了毒,被帶到正廳回話,小的也沒那個福氣見爹一面。”
葉思睿說:“你倒知道的多。”
“你中了毒?”小荷驚呼出聲。
觀言卻已經鎮定下來,反而笑她:“大驚小怪的做什麽?這府裏多少老爺都中了毒,我這條命賤得很哩,不會輕易丢了的。再說我們大人那可是遠近聞名的神探,他定然能找出投毒者,救我們大家的。”
小荷聽信他,敬佩地注視葉思睿。葉思睿搞得哭笑不得,給了小荷一點賞錢讓她下去了。他壽宴上幾乎沒動東西,餓得要命,也顧不上等葉阜回來,三下五除二吃了起來。
吃飽喝足,才接着想案情。中毒的都是園子裏的人,而女眷們在涼亭中就無事。這毒是有範圍的。他和何英沒有中毒,他們做了什麽……宴會上一幕幕情境重現在眼前,葉思睿突然放下筷。
“大人怎麽了?”觀言問他。
“你先在屋子裏等着。”事不宜遲,葉思睿立刻走出屋子,叫:“有人嗎?小荷?”他祈禱小荷還沒走遠。
“您有什麽吩咐嗎?”另一個丫鬟走了過來行禮。“你們侯爺在何處?”問完,他便有些遲疑。“奴婢不知。”丫鬟說。
他離開正廳的時候,安順侯已經回屋休息了,可是難道他要沖進屋內去找安順侯?
“侯爺的卧室在哪兒?”
丫鬟在前頭帶路。安順侯肯定住正屋。葉思睿一路走來暗暗記着路,祈禱等會沒了丫鬟引路自己還能找回卧房。
到了正屋,丫鬟便告辭。葉思睿敲了敲屋門,“侯爺,和臨縣縣令葉思睿求見。”此舉失禮之極。他不知道安順侯會不會介意。平時肯定不會,可是今時不同以往,他腦袋上隐隐約約“投毒者”那頂帽子還沒摘下,誰知道安順侯有沒有起疑心?
“進來吧。”屋內傳來安順侯的聲音。
他低頭推門,進屋作揖。安順侯換了一身常服,坐在一把官帽椅上。他手邊向下兩把椅子上坐着的正是何安和何英,兩個現在他都不想見到的人。
“子奇突然前來有何貴幹吶?”何權問他。語氣親切,稱呼也依舊,只是不知是否是葉思睿多心,還是聽出責問的意思。“侯爺,下官想問一句,岑大人的壽禮,那個仿古錾銀香爐何在?”
“哦?應當已經登記入庫了。你問起這個是有什麽事嗎?”
“下官還不敢肯定。”葉思睿承認道,“只是有些想法,想借香爐一觀。”
安順侯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何安突然說:“壽禮登記入庫,都有定數,何況眼下下人們手忙腳亂,難免有什麽閃失。葉大人若有什麽想法不妨直說,好叫我們也聽聽。”
葉思睿并不想和何安費口舌,才繞過他直接找安順侯,可是眼下繞不過去了,何安出聲後安順侯也未反駁,顯然是也想聽聽葉思睿要做什麽。葉思睿只得實話實說,他抱拳躬身道:“大人,下官懷疑香爐中焚的香有問題。”
“這話是從何說起啊?”安順侯問。
葉思睿說:“我回去細想想,我與何英公子和各位大人的不同僅在于我們中途離席。何英公子開宴後便離席了。我與岑大人攀談片刻便離開,還與何英公子交談過。若是毒在焚香之中,我二人因為遠離香霧才沒有中毒,倒是說得通。”
“英兒,這是真的?”安順侯問。
葉思睿垂眼暗暗看他。他剛剛用了十分客氣的稱呼,卻不見何英動容,這會被侯爺問起,何英也只簡單地回答:“葉大人所言是真的。”
“卻荒誕不經。”何安立刻接話,又拱手對安順侯說,“父親恕兒子多話,這在焚香中下毒一說從未有過記錄,并不知道可行與否,而且無憑無據,只是葉大人一廂情願。況且,如此猜測未免有中傷岑老之嫌。”葉思睿感到他看向自己的視線,充滿敵意。“兒子還是認為,現在下人們分撥輪換,正是手忙腳亂人心浮動之時,此時開庫取物,難保有個別心思浮動、手腳不幹淨的做些什麽。何況葉大人的猜測過于荒誕,令人難以置信,并不可取。”
他說得有理有據,眼見安順侯露出三分信服。葉思睿已經灰心準備另尋他法了,突然有人開口:
“兒子并不贊同大哥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