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奪命噩夢(六)
葉思睿心裏有了數, 仍問:“湯大人?”他沒有錯過湯良工臉上的猶疑之色。
“志用左臂上有一塊傷疤,是他小時候,下人帶他不盡心, 在石頭上磕出的傷。”一日之間, 湯良工看上去疲憊蒼老了很多。“葉大人問這個是做什麽?”
葉思睿心裏飛速回憶起湯志用從火場救出來時手臂的燒傷,表面上只是同前幾次相處一樣, 客氣地說:“沒什麽,只是随便問問。”
知州大人仿佛因為他這一句話找回了勇氣, 擺出冷淡嚴肅的模樣, “葉大人, 驿站失火一案不知你查的如何?”
既然你提起這個,又何須客氣?葉思睿笑得鳳眼彎彎,叫身旁的小厮:“觀言, 吩咐馬廬,讓盯着悅來客棧的衙役把湯志用帶回衙門。”
觀言得令,一句多的也不說,乖乖下去找馬廬去了。葉思睿近日重用馬廬, 衙役和捕快掌案們自然對馬廬另眼相待,何況馬廬本來就威信極高,如此一來, 三班衙役已然抓在了葉思睿手裏。而六房之人,還有一些內心絮叨的,譬如埋怨葉思睿不該越過刑房直接查案子的,葉思睿也懶得理他們。倒是葉阜聽了些風言風語, 主動出手整治了幾次。對比碌碌無為還貪贓枉法的周晟,葉思睿對葉阜這個副手,可以說是非常滿意了。
湯良工聽說他要人拘捕湯志用,面上又驚又懼,只是大聲申饬:“你又要故伎重演麽?有什麽證據?什麽口供?你就敢憑空抓人?”
葉思睿知道他只是虛張聲勢,喝了口茶,說:“我只是叫令侄來衙門問些話,大人有不是不知道流程,何須如此驚懼?是否有證據口供,大人随我升午堂不就明晰了嗎?”
湯良工沒有什麽反應,好像癱在了椅子上,雙手抽搐,雙眼無神,只是重複念着:“他有罪……他有罪……”葉思睿不忍再看,放下茶碗,這清脆的碰擊聲把他驚醒了,他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緊緊盯着葉思睿。“葉大人,景……他有罪……我也有罪,我包庇他與他同罪……你救救他好不好,我是知州,我可以為他頂罪……你救救他,他身體那麽弱經不起牢獄之災……”他臉上的肌肉抽搐着,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葉思睿被他盯着着實煎熬,聽他說話也已經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了,他只好苦笑道:“大人,你急什麽呢?”
湯良工不再說話。葉思睿靜靜喝茶。
喝過兩道茶,馬廬上來回話,已經将葉志用帶來了。葉思睿起身整整官服,看湯良工已經走不動了,叫觀言扶着知州大人坐到堂上。三班六房的官吏都已經在堂上候着了,看見湯良工并不奇怪,但這位大人如此失神,看來定是有大事。他們交換着眼神,葉思睿卻不管他們心裏的嘀咕,宣布開堂後開始審理詞訟。馬上就要到新的布告日了,前一次受理的案子已經審的差不多,很快就輪到驿站失火案。葉思睿叫人先把仵作帶上來,宣布驗屍的結果。
“……屍身口鼻內無煙塵,內腑暗紅乃至發黑,并非燒死……”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只是六房官吏那日不在現場,如此聽來也是一陣議論,原來獨子死了,怪不得湯大人如此失魂落魄。
“……心內有白色織狀物,多處瘀斑,變形腫大,乃是心疾久積之兆,确系湯良工大人之子湯景煥屍身,死因乃是外物誘發心疾。”
聽到最後一句,湯良工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盯着葉思睿。葉思睿感受到他的目光,只是心想,不是告訴你不必急了嗎。他又叫衙役帶那日指證的驿卒上堂。驿卒供認,湯景煥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是湯志用的卧室,驿長、同行的驿卒都可以作證。他的證詞又引起一陣聲音極低的竊竊私語。知州大人的親侄子殺了他的親兒子,這怎麽看都是一樁大醜聞了。
“肅靜!”葉思睿敲了敲驚堂木,想想等會這些官吏的反應,心裏又是一哂。只是,可憐了湯良工。他朝知州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湯良工還在急切地朝堂下張望着,葉思睿知道他在找誰。“帶湯志用上堂!”
馬廬親自押着湯志用上堂,官吏們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道來。湯志用的傷還沒好利落,手臂上,臉上,還有一塊一塊的紗布。馬廬留了幾分情面,沒有用刑,也沒有綁住他,半押半扶,叫他正對着葉思睿跪下,直起身說話。
“你是不是湯良工之侄,湯景煥之兄湯志用?”
“學生是。”湯志用也進學了,所以口稱學生。
“是你殺了你弟弟,湯良工之子湯景煥嗎?”葉思睿驟然敲了一下驚堂木,“不準隐瞞!”
“學生知罪。”湯志用木然地說,低下頭叩首,看都沒有看葉思睿右手邊的湯良工。葉思睿看了一眼湯良工,發現這位剛正不阿的大人盯着湯志用的眼神已經變成了仇恨。
官吏啞然。葉思睿說:“你是讀書人,學的是孝悌之道,為何要害你弟弟?”
湯志用并未說話。
官吏們也在竊竊私語,多有好奇。一個讀書人,父母早逝,多虧了叔叔收養,而且叔叔做到了從五品,衣食無憂,有多大的仇恨才能逼着他做出手刃手足這種泯滅天倫的事呢?
葉思睿全神貫注地盯着他,讀懂了他眼裏的無奈,憤怒,嘲諷。他說:“因為他想殺你,是不是?”
湯志用臉上的木然瞬間破了,他滿懷驚喜愕然,又扣了一個頭,朗聲道:“大人英明!”湯良工大驚之下用力拍擊桌面,“葉思睿,你在說什麽!?”這一聲咆哮,比他任何時候的訓斥都要兇惡。葉思睿并不搭理他,又叫人把湯景煥的小厮、喂馬的驿卒傳了上來,讓他們挨個供認。
随着他們的供詞拼接還原出真相,官吏們的表情逐漸變成恍然大悟。葉思睿再次憐憫的看了一眼湯良工。說起來,這倒是個悲傷的故事。
湯景煥做夢夢到了湯志用縱火殺害他。許是因為對湯志用心底裏那絲提防和厭惡吧,他信以為真。一個人一旦堅定了念頭,看到的就都是他想看見的了。在湯景煥看來,湯志用讨好父親,送自己禮物,教自己騎射,樁樁件件,都是想要害自己。屋裏死了個下人,湯景煥懷疑是湯志用殺人失手。哪怕是湯志用敬他一杯酒,他也堅持要先由下人驗毒。哪怕湯志用曾經與他和睦相處。哪怕湯良工再三訓斥他。單純的人在一件事上的固執可以比平常人更深。
出于母親的防備和疼愛,湯夫人縱容了他的行為,而即使是嚴肅刻板的湯良工,也拿他們母子沒辦法。于是湯志用只得一次次委曲求全,任由下人诋毀怠慢。他以為他用行動證明自己,總可以贏得這家人的尊重和信任。直到他發現,湯景煥注視他的眼神除了厭惡,還增加了一抹暴戾。
“……他想害我。”湯志用朝着葉思睿和湯良工,低聲,堅定地說。
發現了這點對他并沒有太大幫助。他沒有可以求助的人。即使待他如親子,剛正嚴肅的湯良工,也不會相信他孱弱溫順的兒子會害人,更何況是害他的兄長。湯志用只有自己防備。他沒有犯錯的機會,因為他只有一條命。
一日日的提心吊膽,讓他心力交瘁。而不明就裏的叔叔,只會嚴厲地訓斥他讀書作文不如從前。這一切終于讓他下定了決心。
“解脫的方法只有一個,我必須在他殺了我之前殺了他。”
湯景煥的心疾,是他最大的機會。從驿站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戴的長命鎖被換了。“長命百歲”四個字看起來格外刺眼。他不知道湯景煥要做什麽,他只知道身邊的小厮已經被買通了,湯景煥要下手了。于是他叫人把湯景煥叫到他屋子裏。
“他不願意來,我就叫人說這是叔叔的命令,他只怕叔叔……他來之後我屏退左右,拿出一把刀抵着他的脖子,告訴他:‘沒錯,我就是要殺了你。’然後……”湯志用把臉埋進手裏。然後他才發現,親眼看着那張與他極其相似的臉抽搐喘息,逐漸變得青紫,嘴唇發白,最後斷氣,是一場他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他還在屋子裏發呆,聽到外面的人跑動呼喊,驚慌失措,才知道走水了。他起先并不知道這是湯景煥放的火,只是驚慌地往外跑,可是他耽擱了太久,下樓時,樓梯終于坍塌。
直到他被救出,湯良工把他錯認成湯景煥訓斥時,他才明白湯景煥原本的計劃是什麽。他還抱着一絲幻想,也許一貫秉功執法的湯良工,會出于對獨子的憐惜救救他。
直到葉思睿錄取詞訟,宣布退堂,整個縣衙二堂還是靜悄悄的,官吏們大氣都不敢出。湯良工像是徹底崩潰了,合眼靠在椅子上,有人出聲詢問只是擺擺手不做聲。葉思睿不想看他喪氣的臉,告辭後去找夏天舒,原原本本将案情和盤托出。夏天舒不會說什麽,但至少可以泡碗茶給他。“你已經破過很多案子了,這起案子不算複雜,也不算特別兇惡的,我以為你會淡然得多。”
“你知道我受觸動的是什麽?”葉思睿有氣無力地說,“湯景煥夢到湯志用要殺他,這原本是假的,可他當真了,于是最後也成真了。”
夏天舒點點頭,“造化弄人。”
不,不是。葉思睿無法将胸口真正梗着的話說出來,只能灌了一大口茶,那熱茶似乎驅散了幾分舊日噩夢籠罩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