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源歷險(八)
劉越澤眯了眯眼,輕蔑地掃了麻六一眼,“難道不是這畜生?”
麻六嗤笑一聲,不屑地說:“大人,我麻六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可是總比僞君子好一些。”說着,朝着劉越澤啐了一口。
“你!”劉越澤火冒三丈,一腳就要踹過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咬着牙放下腿。
“其實我起先便有些好奇,令嫒走失那天劉老爺外出應酬了,劉夫人和莊主搜了莊子,找到了下人的屍身,可是劉夫人沒能在地圖上指出位置,劉老爺卻一下子便标對了。”
劉越澤一聽便皺了眉,“大人此話何意?”
“沒什麽,我只是有些奇怪,若說疑點也算不上。再有,我找侄兒時,只說是尋人,找到後也囑咐了莊主不要聲張,為何麻六他們便得知了我的身份?”葉思睿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劉越澤。
劉越澤漲紅了臉。
葉思睿感覺喉嚨隐約作痛。“我侄兒回來後,說他去了桃花源。起先,我以為是山洞那邊別有洞天。他說他吃了飯,飯菜裏有鹽。必非避世而居的人。”否則哪來的鹽?“可是我又問他,他說他從山洞裏走出來時一片光亮,可他走失是在夜裏。他又說他問過了別人那是不是桃花源,我便猜着了,是有人給他下了迷藥,他意識恍惚出現了幻覺,拐他的人就坡下驢。”
大多數人依舊不明就裏,安靜地聽他往下說。
“可是我侄兒走失後,有孩子的人應該更謹慎了,劉家千金又是在白日,身邊還跟了下人,怎麽就輕易被拐了?”
只有劉夫人隐約的啜泣聲。
“那下人死的地方掉了一些清明草,他身上粘的還有清明草花上的冠毛。清明草并非此處生長,想是兇手随身攜帶。民間傳言清明草可以除晦氣,商賈之人聽信這些也是難免。我知道劉夫人在做團子,家裏恰有清明草吧。”
“他是我家下人,沾了屋裏的清明草有什麽稀奇?”劉越澤不耐煩地說。
劉夫人則是輕輕地開口:“大人,清明做團子是習俗,恐怕桃莊裏做這個的也不止妾身一個。”
“夫人不必急。”葉思睿說,“仵作驗屍,兇手應是個頭高的男性。”他看了看比麻六高出大半頭的劉越澤,拍拍手。
夏天舒走了出來,手上托着一張白布,布上放的,正是在山洞裏發現的黑色直身和面罩。“這面罩沒什麽可說的,衣服上沾了血和清明草的冠毛,顯然是兇手作案時所穿,看身量也與劉老爺差不多,夫人可認得?”
“這……”劉夫人略顯猶疑。
“前些日子我的黑色直身剛剛丢了一件,不過同款式的那麽多,這件是不是我的也不好說。”劉越澤似乎失去了耐心,“我是來找女兒的,敢問知縣大人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是什麽意思?大人難道是要說我拐走了我的女兒不成?!”
葉思睿沒搭理他,憐憫地看了看劉夫人,又給了夏天舒一個眼神,夏天舒便抖開了衣服,亮出那把刀。“我在請問劉老爺和夫人,這刀可是你家下人所用?”
劉越澤沒有說話,劉夫人瞪大了雙眼,“是……仿佛是……聽說您家公子走丢了我便特地讓家裏的下人出門佩刀,可是,這怎麽會在您手裏?”
“這是同衣服一起,在山洞裏發現的,解釋起來倒也容易,兇手将刀一同帶走顯然是為避免發現蹤跡,可是刀上能留下什麽線索呢?”葉思睿餘光看向了劉越澤,“兇手沒料到跟來的下人身上配了刀,因為這是本官侄兒走失後劉夫人特地囑咐的。兇手從背後襲擊時被刀所傷,可能是腰部,或者上腹。劉老爺,你敢不敢給大家看看,你身上有沒有傷?”
劉越澤還是沒說話,劉夫人卻整個身體僵硬了,她慢慢地轉頭看向劉越澤,眼裏充滿不可置信,“老爺,您不是說,是被山上匪徒打劫所傷嗎?”
劉越澤梗着脖子沒有看她。
葉思睿冷笑了一聲。“本官只慶幸你作案時帶了面罩,否則,錦娘若知道想害她的是她的親身父親,不知該作何感想。”
“住口!”劉越澤怒吼了一聲,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凸了出來。“你以為我願意嗎!”他沖着他的夫人大喊:“你知道什麽!?你以為錦衣玉食是那點不入眼的生意能掙來的!?你覺得得罪了官府是什麽下場!?”
“沒人逼你非要錦衣玉食,也沒人逼你賣女兒!”葉思睿在說話時頭一次露出咄咄逼人的氣勢來,“你夫人女兒,何曾向你要求過什麽?就算真要錦衣玉食,你以為老老實實做生意掙不來?”
“是他!”劉越澤指着周晟,眼裏只剩下瘋狂,“是他逼我的!他說我如果不幫他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也是他說近年縣令盯得緊小孩拐不來,非要我找一個來!”
周晟看都沒看他,嘴角一抹冷笑。劉夫人已經失聲痛哭。
葉思睿示意門外久候的衙役将這些人挨個帶下去,只留下周晟、典史和盧主簿:“最後一個問題,主簿和典史是老人了,周晟是跟着前任李縣令來的,想來是典史主動依附,盧主簿被排擠。但是,李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典史閉口不語,盧主簿輕輕地嘆了口氣,周晟則哈哈大笑,“大人既然斷案如神,就自己猜去吧!”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葉思睿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潤潤嗓子吧。”夏天舒不知何時收好了證物,端了杯茶給他。
“多謝。”葉思睿接過來呷了一口,“這件事恐怕也審不出來了。”
夏天舒沉默了一會才說:“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難得聽到你安慰我,竟然覺得受寵若驚。”葉思睿的笑容比剛剛真誠了很多,“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
夏天舒沒有說話,葉思睿便繼續說:“官府糊弄過去,為何沒有一個孩童的父母追查到底。何況這些女孩都是被賣到青樓,我問過了,大多數都在東安,至多是鄰縣,這麽些年,就沒人發現?”
夏天舒組織了一下語言,“那些女孩,你知道的,本就不受重視,知道了下落,恐怕家裏就更不會承認了。”
“是啊,”葉思睿握緊了茶碗,一口飲盡,“看看劉越澤的樣子我就明白了。所謂父母子女,情分不過如此。百姓,其實是天底下第一等愚昧的人,他們的确沒有過錯,但是愚昧就已經是最大的錯了。”
夏天舒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抿唇沉默。葉思睿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他卻突然開口,語氣激烈,“你說百姓愚昧,我不否認,可是達官貴人就不在意女子的清白嗎?就不會因為所謂名節抛棄孩子嗎?你認為百姓的錯究竟是愚昧還是他們身為百姓?”
葉思睿啞口無言,最後笑道:“你說得對,我……我錯了。”他攥緊了拳頭,無力和自我厭惡一次次襲上心頭。
沉默了一陣,夏天舒問。“那些女孩怎麽辦?”
“青樓那兒,我們管不着了,只能派捕快去敲打敲打。通知她們的家人,還願意接她們家去的,官府補償銀兩,不願意的,也沒辦法。”葉思睿放下茶碗,心裏沉甸甸的。
“剛找回的那個小姑娘呢?”
葉思睿有些奇怪,夏天舒從前從不會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叫她娘接她家去,至于她爹的事怎麽圓過去,也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了。”
葉思睿奏明案情和彈劾前任知縣的折子剛遞上去不久,便傳來了消息:劉夫人在娘家的支持下來官府與劉越澤辦理和離,恢複了本姓胡,帶着錦娘回胡家生活。
錦娘與葉曠已經玩得很好了,葉曠送她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你随你娘家去,若有什麽需要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和睿叔。”他想了想,還是把睿叔放在了自己後面。
錦娘笑裏帶淚,向着葉思睿行了禮,飛快地往葉曠手裏塞了什麽,便跟随母親上了馬車。
葉曠茫然地看着掌心繡着翠竹的如意荷包。
葉思睿嘆了口氣,拍拍他的頭。
回到屋裏,葉曠突然說:“睿叔,我還想去桃花莊玩。”
葉思睿有些頭疼,經此一事,冷郁雖未被抓進牢裏,卻也罰了不少錢,一經傳出,再無多少人敢去桃莊了。“你還想去找桃花源不成。”
“嗯!”葉思睿眼睛亮晶晶的。
“你還記不記得我給你講桃花源記的結局?”
“記得!”葉曠回答,“那個人做了标識離開,禀明了長官,回去沿着标識找,卻找不到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
葉思睿語重心長地說:“若人人随時都可以進到桃花源裏,那裏面的人還怎麽避世生活呢?那麽美好的地方,就應該珍藏在記憶裏,在心裏懷念才會更美好。”他看了看葉曠已經系到腰上的荷包,又說道:“人也是。”
葉曠若有所思。
“大人!大人!京城來人了!”門外響起呼聲。
葉思睿驚異地将葉曠往屋裏一塞,戴好烏紗帽,出門。來人面白無須,顯然是宮裏宦官。葉思睿趕緊迎上去:“公公有何吩咐?”
公公尖着嗓子道:“東安知縣葉思睿接旨!”
葉思睿跪了下來,聽得恍恍惚惚:“……東安知縣葉思睿,才思敏捷,允文允武,繼任以來,屢破重案,勤勉盡責……茲遷和臨縣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