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桃源歷險(一)
一道陽光斜斜掃入窗中,落在伏案的人身上。
他的皮膚本是過于蒼白,溫煦的陽光映了一片淡黃,才顯出點暖意。他睫毛纖長,在眼睑上映出兩彎影子。一雙鳳眼清明,開合若流光襲人,高挺鼻梁,緊抿朱唇,無一不顯威儀。
葉思睿難得悠閑,又是午後時光正好,特意進了書房,叫下人們都退下,取了支湖筆蘸墨在紙上随意寫畫,起先是工整地用小楷抄錄詩經,打算留給葉曠頑,繼而走了神,心思漂浮,筆下也愈發随性。
“……事不可尋,思亦可及。日徂月流,寒暑代息。死生異方,存亡有域。”葉思睿喃喃地念出剛剛寫下的文字,眉宇一點點蹙起,呆了片刻便擲了筆,将那整張紙團了團,直接浸在了筆洗裏,水面墨色迅速舒展開。
他本屏退了書房裏服侍的人,此刻卻有小厮隔着簾子出聲:“老爺,時候不早了,是不是該派人去接曠少爺了?”
“日日如此,還問我作甚?”葉思睿沒好氣地回答。
小厮心下委屈,不敢吭聲。往日都是還沒到時候老爺便急匆匆地備了馬車親自去接少爺,只今日在書房裏,一直沒有吩咐,他這才來回話。
果然,葉思睿稍一平複心情便叫他進來。小厮低頭進屋裏行禮。葉思睿道:“叫人備了馬車,我去接曠兒。”小厮心下不然,恭敬地應了。葉思睿一頓,又若無其事道:“再叫人把書房收拾了,我謄寫的詩收好,寫廢了的直接扔掉罷。”
葉曠日日去夏天舒家中學武,若不是他準時去接,別說念書,樂不思蜀的怕是把他這個叔叔都忘了。
葉思睿心裏想着,還是得早日給他選個西席。
車子吱吱呀呀停了,葉思睿跳下來熟門熟路地走向屋子。大門虛掩着,屋裏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沒有意料中的打鬥聲,一陣笛聲悠悠傳來。
葉思睿吃了一驚,快步走去,最後停在了主屋門口。葉曠趴在屋門正對的榻上,仰着頭往對面看。他順着看過去,屋裏一個瘦高的背影站在窗邊,手裏一支竹笛,笛聲清脆,難為如此悠揚的旋律卻被他吹出哀鳴陣陣。
一曲罷,葉曠拍着小巴掌滿臉喜色,“好聽,真好聽!”夏天舒垂下手回身。葉思睿坦然一笑走進屋,“天舒兄妙曲天成,竟未發現兄長還有周郎顧曲之才。”
夏天舒也未與他客氣,一雙黑眸纖塵不染,徑直看向他。
葉思睿不自在下亦有幾分羞愧,拱拱手,“叨擾天舒兄了,曠兒,還不來與世叔告辭?”
葉曠連忙從榻上起身,自稱徒兒,向夏天舒行禮告辭。葉思睿這才意思到自己的口誤。夏天舒也沒多說什麽,只是簡單吩咐:“練武勞身,不可過于疲憊。”葉曠白淨的小臉上欣喜之色一閃而過,連聲答應。
坐上了馬車葉思睿才問起剛剛看到的情景。葉曠水靈靈的眼睛裏崇敬仰慕一覽無遺,“今兒練了一陣子,師父說我大有長進,又叫我歇一會,我說躺着無聊,師父便吹笛給我解悶……師父的笛子吹得可真好!”
葉思睿陪着笑聽,有些心不在焉。他确實很在意夏天舒的身份,無論是那身驚人的輕功,還是他輕松給葉曠解毒的本事,都不是常人可及的,因而雖交好,終究留了絲防備,只是念着他救了他們叔侄數次,應無傷人之心。可是今日聞他吹曲,曲中傷感之意絕非作僞。以他敏銳聽力,自然也看出他在門外,卻未出聲點破。此人縱是身份不明,行事卻堪稱君子,倒是他無端猜忌,度量太小了。
一回府,葉思睿便吩咐人從庫房裏去取了個錦緞盒子。葉曠好奇,湊在一邊看,葉思睿小心打開了盒子,裏頭用綢子包着一柄玉笛。笛子是羊脂玉做的,打磨光亮,晶瑩潔白,籽料細膩光澤,一看便知名貴。
葉曠一看就喜歡,伸手要去拿,葉思睿連忙攔住他,“可玩不得。”又包好了玉笛,拂去盒子上的塵埃,吩咐小厮送去夏天舒府上。
葉曠雖不舍,聽說是送給夏天舒的,也沒抱怨,只是好奇:“為什麽要給師父送笛子啊?”
葉思睿溫柔地摸他的頭,“你都拜師了,束脩我還沒給人送去呢。”
“那為什麽一定要送笛子?送柄劍不是更好?”葉曠接着問。
葉思睿耐心地解釋:“你拜師學武,送劍固然更合适,但你師父自己必有慣手的武器,我們挑起來用着可能就不那麽如意了。劍學一道我又不甚了解,萬一送了把華而不實的劍去,豈不贻笑大方?我正愁着呢,今日見你師父善吹笛,贈一柄玉笛,寓意也好些,再風雅不過了。”
葉曠被說服,趕緊點點頭,一絲不茍地吩咐去送禮的小厮,“你們可千萬精心,別磕了碰了,務必完好無損地送到我師父手上。”小厮們應了。葉思睿見他小大人似的,不禁笑噴,轉念一想,又板緊了臉說:“你算算,你去學武,已經幾日沒讀書了?”
葉曠被吓得一哆嗦,委委屈屈地說:“我又沒有先生……”
“沒先生就不念書了?我指點不得你?”葉思睿冷聲道,下人們倒還好,只是默默低下頭裝作什麽都沒聽見。葉曠卻從未見過葉思睿這樣同他說話,眼圈登時紅了。“難道你還真想一輩子耍槍弄棍不成?!”
“我沒有!”葉曠脫口而出,他不敢反駁,只是紅着眼繼續喃喃:“可是睿叔那麽忙……”
葉思睿方才硬下心想嚴加管教他,乍一聽又心軟了。罷了罷了,曠兒就算是男孩子,也才七八歲,又是跟着他生活,沒那麽多講究,也不圖求得功名富貴。想來,他就算一輩子纨绔,不釀成大禍,也是無妨的。
這麽想着,葉思睿摸了摸他的頭,“是睿叔的錯,睿叔定多抽出時間陪陪你。”
葉曠頭埋得低了,眼圈更紅。
葉思睿有點心疼,又有點後悔,又慢慢撫摸他的後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怎能不疼你?只因你是男孩,盼着你多讀些書,明些事理,不至于被人騙了去。以前荒廢了,現在要求自然也就嚴了些。罷了,你若不願,書也不必讀了,憑你現在識文斷字便可了。”
他故意拿後一句話刺他,葉曠果然顧不上委屈猛地擡起頭來,挺直了胸脯大聲說:“睿叔,我要念書!”
葉思睿心下滿意許多,拍拍他的肩,“這才是我家的男孩子。”他頭腦轉得飛快,嘴裏只是慢慢說:“你師父于你有救命之恩,又是有真本事的,你要好好尊敬他。學些功夫強身健體是好的,但不可逞拳腳之強。”
“曠兒受教了。”
葉思睿當下對給葉曠找先生的事上了心。按說知縣公子的西席也是個清貴的差事,奈何東安縣不是什麽大縣城,讀書人不少,可是有幾分本事的人都去京城碰運氣了,一時之間竟是頻頻碰壁。而那些毛遂自薦的呢,葉思睿不是嫌他才疏學淺,就是擔憂貪圖富貴不懷好心。
先生找不到,葉思睿只好自己教葉曠讀書。他想了想,指了《大學》,要葉曠一句句讀熟,他再給他講。
葉思睿心挂內帷,衙門裏的事也不敢松懈,一時疲憊了很多。
葉曠雖年幼,卻也知道心疼人。一日葉思睿旁觀他練字時便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師父說城南有個莊子桃花開得很好,睿叔,我們能不能去看看啊?”
葉思睿道:“這都幾月了?桃花還開得正好?”
“是啊。”葉曠答,“恰是在山上。‘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對不對?”。
葉思睿笑着說:“那我便是一定要應了。”
到了休沐那一日,葉思睿果然準備了馬車,叫下人給葉曠換了新衣,抱着他坐上車。
馬車走了一陣子,葉思睿突然叫了聲停。
“大人?怎麽了?”車夫問。坐在一旁的葉曠不安地扭扭身子。
葉思睿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天舒兄去哪兒?”
正好經過夏天舒的家,夏天舒果然正站在大門口,一身玄衣,準備出門的樣子。“踏青。”他簡短地回答。
“需要借匹馬嗎?”葉思睿揚聲問。
夏天舒似要開口拒絕,轉念一想有道:“有勞。”
這一回葉思睿和葉曠出行并沒有帶下人,只坐了一輛馬車,葉思睿便吩咐下人去縣衙趕一匹馬來給夏天舒。夏天舒道過謝便離開了。
葉曠拽着他問:“為何不叫上師父一起去桃莊呢?”
葉思睿點了點他的頭,“你怎麽不想,你師父難得出門,許是有要事在身?你開口邀約,他又不善言辭,若推拒很了,又惹你傷心,倒給他添了多少麻煩?”
葉曠吐吐舌頭不做聲了。
葉思睿心裏卻想,曠兒還是單純,也太好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