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慧極必傷(二)
若剛剛的話還是新奇之法,這話便是大逆不道了。葉思睿忙道:“你快閉嘴,你敢說毀了良田,小心等會便被人拖去打。”他見夏天舒滿不在乎,才想到別說幾個農民,他衙門裏的衙役都圍過來也是奈何不了他的。“不過這話聽着荒謬,卻也合乎情理。只是如今尚有荒年饑民,不開荒墾地,哪來的糧食啊……”
夏天舒亦是默然。
他們沿着大街小巷走着,聽商販吆喝買賣,葉曠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心。”夏天舒抱着葉曠閃開,不忘回身提醒葉思睿。前面揚起白幡,飄飄灑灑滿地外圓內方的黃色紙錢。葉曠看着好奇,葉思睿卻把他擋在身後怕沖撞了什麽。“怎麽這會辦喪事?”
“我去問問,你們別亂走。”夏天舒沉聲道。
“趙家的孫子夭折了,年紀輕輕沒病沒災的,都說是他太聰明了,文曲星又看上他,要收去天上做弟子了,造孽啊!”夏天舒随手攔下的大爺長籲短嘆。
葉思睿的眼睛亮了。“怎麽死的?”
“聽說是落水身亡。”
葉思睿更加懷疑,“怎麽不報官?這不合規矩啊。”
“哎。”那位大爺嘆了口氣,“這哪能報官?人家是得道成仙咯。再說,得罪了天上的文曲星,誰能吃得好果子!”
夏天舒瞟了一眼沉思不語的葉思睿,越過他輕松抱起了葉曠,掉轉頭走過去。
葉曠擔心地往後看,“睿叔呢?”
“別管他,他自己就會過來了。”夏天舒輕飄飄地說。
葉曠還是擔心地往後看。
“鍛煉要适可而止,負荷太重會受不了。”夏天舒仿佛不經意地說。
葉曠猛地扭過頭瞪他,一雙和他叔叔截然不同的眼睛,貴氣十足,卻少威儀。
“搬重物更不是什麽好方式。”夏天舒掃了一眼他的手腕。
“你怎麽知道?”葉曠脫口而出,說完後悔,有點郁悶地捂住嘴,祈禱他沒聽見。
“傷到了筋骨,會留下病根的。”夏天舒繼續耐心地解釋。
“你們在說什麽?”葉思睿終于追了上來。葉曠有點心虛地往夏天舒懷裏縮了縮。夏天舒難得開口掩飾,“你發現了什麽?”
葉思睿也不欲多問。“沒什麽,就是有些猜想。”
他想了想,屍體既然已經入殓,官府就無法介入了,不過,總是要停靈的,那麽……“天舒兄,勞煩你幫個忙了。”
“怎麽死的?”
“屍身已經被水泡得腫脹不堪。”夏天舒說,又停了幾秒,“很難看出來有無其它傷痕,但口鼻內有水沫,是生前入水。應當是溺死的。”
葉思睿點點頭,口裏感激他:“天舒兄,有勞你跑一趟。我現在竟是心緒雜亂,請你先回了。”
夏天舒沒有走,沉默了一會,很快地打量他一眼。“你侄兒幾歲了?”
“七歲了。”提起葉曠,葉思睿表情不由柔和了許多,“說起來,曠兒好像很喜歡你。每次見了你回去都激動很久。”
夏天舒沒再廢話,轉過身,很快消失了。
他心裏其實還有萬般疑問。葉思睿出身即使不算名門,也是商賈世家,衣食無憂。況且如今的商賈比之前朝地位已大大提高。緣何他的侄子不養在家中卻跟着他出仕?便是他父母雙亡也沒有這個道理。但是夏天舒到底是夏天舒,他自己有事不想與外人說去,自然不會強求別人。
夏天舒不問,葉思睿心裏感激。他用了飯便打發了葉曠去讀書,自己吩咐着取了件素淨的衣袍換上,坐了一臺二人小轎,搖搖晃晃往趙家去了。
趙家門楣挂着白花,處處揚着白幡,正辦着白事。門口的小厮見他從轎子下來,又氣度不凡,忙張羅着轎夫吃酒,迎他進了院子。院子不大,布局倒是雅致。葉思睿甫一出現,賓客人來人往,便有人識得他是父母官,不禁都感嘆趙家好大的面子。
趙家人聽聞,也上前與葉思睿行禮。葉思睿見最前面的老人和中年人一個身着小功殇服,一個是大功,便知死者尚有兄長,這二人便是他的祖父和父親了。
父子倆見了禮。趙大爺不過年方半百,卻須發花白,老态龍鐘。另一年輕的,果然是他的長子,趙耀祖。
葉思睿免了他們的禮,不急不慢地開口:“令郎芝蘭玉樹,天賦異禀,本官聞聽夭折,大為悲恸,特來道惱,還請二位節哀。”
趙大爺沉默不語,趙耀祖抹抹眼睛回道:“他小子的命薄,叫大人費心了。”
趙大爺叫他先去忙,自己說些客套話,無非是試探葉思睿的來歷。
葉思睿只是微笑,打發了他繼續招待賓客,他四下轉轉,逗留片刻。趙家只是普通的地主,家中無人考取功名。死去的孩子小名二牛,實際不過五六歲,剛剛開蒙,取了學名趙天澤,是趙家唯一一個讀書人。因他聰明伶俐,據說有過目不忘之能,全家都寄希望于他。也因家人疼愛他,稱他虛歲剛過八歲,才為他穿殇服。
他無意間瞥到了一個穿着小功殇服大約十歲的男孩,想是趙天澤的哥哥。不過還是個黃口小兒,眉宇間竟有幾分愁色。
葉思睿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蹲下身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趙大牛。”小兒看他一眼,甕聲甕氣地回答。
趙大牛便是趙天澤的長兄了。葉思睿饒有興致地問他:“你皺眉頭做什麽?”
不問還罷,一問起,趙大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弟弟沒了。”他一邊抹眼睛一邊抽噎着說,“娘哭了幾天了。”
據說他脾氣甚為頑劣,看來倒不至如此。
“弟弟是怎麽沒了的?”葉思睿沒等他哭完也繼續追問。
趙大牛依舊哽咽,說的話也不甚清楚:“文曲星,嗝,文曲星收他去天上做弟子了。”
“你聽誰這麽說的?”葉思睿忙湊近了問。
趙大牛一臉懵懂,像是沒聽明白,“爹娘都這麽說的。”
看來這兄弟倆哥哥随了爹,弟弟随了娘。“那是誰最先說的?”
趙大牛還沒來得及回答,趙耀祖急急忙忙走了過來,“大牛,你在縣老爺跟前哭啥子?”
“我沒哭!”趙大牛咬緊牙關說,一臉倔強。趙耀祖照着他的頭狠狠打了兩下,“不準你胡鬧!乖乖去你娘身邊呆着!”
趙大牛狠狠地轉過視線跑開了。
葉思睿在心裏暗嘆一聲,又走了一圈,上了柱香,徑直向趙耀祖告辭。
葉思睿回了家,先換了身衣裳,便到書房去看葉曠。周徽正在帶他一句句念書,葉思睿也不打斷,靜靜地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子。葉曠念得搖頭晃腦,不經意便瞥見了他,他微笑更深。葉曠一走神周徽便注意到了,跟着看了過來,繼而收回視線繼續念書。葉曠小心翼翼地瞄瞄周徽,見他沒反應,只好乖乖聽課。
一段念完,周徽見一炷香燃盡了,方走過來行禮:“見過大人。”
葉思睿這才挑簾子進到屋裏,和顏悅色地說:“奉之,辛苦你了。你先下去歇會,留我跟曠兒說會話。”
周徽欲言又止。
“怎麽?”葉思睿把迫不及待地葉曠抱到懷裏,回頭見他還沒走,略有驚異。
“學生決定了,下月便要入京趕考了,不知曠少爺的西席,大人可有人選了?”周徽微微垂首正色問道。
葉思睿啞然,繼而一笑,“你下定決心是好事,自然不能再耽誤了。曠兒學業又不十分緊急,左右我費心留意一番便是。倒是要祝你早日金榜題名了。”
“大人提攜之恩必将銘記于心。”周徽長揖至地,才退下。
“我要換先生了?”葉曠在他懷裏蹭了蹭,有些不舍的說。
“嗯,怎麽,你不舍得奉之?”葉思睿笑着問。
“也不是……”葉曠這麽說着,語氣有些惆悵,眼神也有些黯然。
葉思睿心疼地摟緊了他,“曠兒放心,我自然會為你選才學不亞奉之的先生。”
“可是我覺得他們才學都不如睿叔。”葉曠脫口而出,眼睛亮晶晶的掩飾不住期待:“睿叔,你能親自教我嗎?”
葉思睿一時語塞。“我才學也有限,況且有職責在身,只能抽時間陪你,你還是得有個随時為你講學答疑的先生才行。”他最後語氣淡淡。葉曠本也沒抱太大指望,聽他承諾還會抽時間陪着已經心滿意足了。葉思睿拍拍他的頭,眼神默然。
恐怕不全是因為沒時間這個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