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啞屍求生(七)
還未待大家反應過來,門外傳來柔柔一聲,“聽聞大人已抓到害我兒的兇手,妾身冒昧打擾了。”趙氏在丫鬟的攙扶下行了一禮,看上去精神已經好了很多。
沈富商看了她一眼,便仍緊盯着李清河。
葉思睿朝李清河揮揮手,“你繼續說吧。”
李清河冷笑不語,珠兒抽泣着說:“我發現了大少爺的參湯裏被夫人下了藥。”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這兩人的話荒謬至極,到現在居然還想要污蔑旁人!”沈富商憤憤地罵道,又惱怒地瞪了趙氏一眼。
趙氏淚珠子簌簌地落下,咳嗽不止。“自鑫兒去後妾身便茶飯不思,實在受不起這等誅心之論。”丫鬟趕緊為她拭去眼淚,拍着背給她順氣。
葉思睿淡淡地問珠兒:“沈兆鑫和夫人吵架時你偷聽了?”
珠兒點點頭。
“賤內對鑫兒寵愛有加,縱然偶有沖突,絕不至害他性命。”沈富商連忙出聲分辯。
葉思睿自言自語道:“第一次見到醉香閣的頭牌翠柳,本官便覺得她長得很是面熟。”他把各人神色收入眼底,繼續說:“後來才發覺,她與沈兆鑫長相極為相似。”
沈富商面部表情變化劇烈,趙氏依舊滿面溫柔。
“後來本官便找人查了一查,查出一件秘辛。”沒有人再說話,所有人都注意着他說的每一個字。“沈兆鑫原來不是沈夫人所生,而且,他還有一個妹妹。”他不待大家消化,便把這個重磅□□一氣抛出。“他娘親大約是一個青樓女子,生下沈兆鑫後沈富商為她贖了身。沈夫人不能生育,便将他抱來養育。”只是沈富商沒有告訴夫人他将那女子養在外面。“後來,那女子又懷孕,生下一女。發現了真相的趙氏哭鬧着要沈富商将她趕走,斷了聯系。直到有一天,沈兆鑫去醉香閣尋歡作樂時遇到了翠柳,翠柳發現了兩人長相的相似之處。”那女人已經逝世,但是翠柳還是通過翠香閣媽媽的話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告知了沈兆鑫。“知道了真相的沈兆鑫回家後與母親對質,起了争執。”
“妾身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麽。”趙氏笑意柔柔。
“沈夫人讓廚房給沈兆鑫熬參湯,參湯裏放了蒙汗藥,大約是想徐徐圖之,日後毒死沈兆鑫,還可以嫁禍給翠柳,除掉一個心腹大患。不過,夫人在此之前可能就已經收買了翠柳,否則沈兆鑫即使是變啞不能說話了,也很容易看出不對勁。”翠柳要的只是安穩的生活,掌管中饋的沈夫人能給翠柳的遠比沈兆鑫這個不務正業的纨绔公子多。
沈兆鑫發現自己說不出來話之後,便意識到是家中有人害他,而離開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的親妹妹。可是他試圖求救時,妹妹卻視而不見。
沈富商的身體顫了又顫,已經快站不住,趙氏依舊面不改色。
“珠兒早就被沈夫人收買了,所以沈兆鑫觊觎她已久,卻難以得手。所以沈兆鑫院裏的丫鬟才這麽怕她。而一旦沈兆鑫被迷暈,就可任她宰割。”
葉思睿最後朝着趙氏說:“沈夫人,本官沒有證據,你對翠柳有恩,翠柳不會出面指證你,參湯和蒙汗藥你想必也都處理了,本官只想問一句,你把沈兆鑫養到這麽大,當真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攙扶趙氏的丫鬟吓得身體顫抖,趙氏還是溫和地笑道:“妾身真的不懂大人的意思。”
“既然如此,告辭。”葉思睿微微點頭,示意衙役押着還在冷笑的李清河和默默哭泣的珠兒離開,丢下一片殘局。
葉思睿在衙門等到快不耐煩時,夏天舒終于回來了。
“沈夫人已經病逝了。”他開門見山地說。
葉思睿挑眉盯着他看了半天。“沈兆瑜哄好了?”
“他會活下去的,畢竟他娘還在。”夏天舒慢慢地說。“其實我覺得,趙氏不能生育并不是偶然。”
“不管是不是偶然,都已經查不出來了。”葉思睿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猶豫“你覺得,沈兆鑫對李清河的感情……”
夏天舒遲遲不見下文,便發聲:“嗯?”
“是認真的嗎?兩個男子之間,真的會有男女之情嗎?”葉思睿說。李清河顯然視兩人關系為恥辱。沈兆鑫怎麽想,他卻看不出來,但不管怎樣,沈兆鑫喜歡女子,玩弄丫鬟,留戀青樓卻是事實。
夏天舒想了一會,才回答他的問題:“我覺得,有沒有感情,取決于遇到的是什麽人。”
“不管了,終于解決了案子,今晚請你吃飯吧?”葉思睿抛開了令他煩惱的問題,笑吟吟地看向他。
“算了,還是我請你吃面吧。”
晨起,夏天舒在院子裏練劍。
他很少用劍,用的委實也不怎麽樣。但他握住了別人的劍,便不敢有絲毫大意,一套劍舞得行雲流水,毫無凝滞,連帶着周身都顯得肅殺起來。
只可惜了滿地新生的綠芽,付與了閃閃銀光。
收劍,揚手,鳥兒撲棱棱飛起來,匕首擦着它的翅膀飛過去,沒入柱中。
夏天舒走過去,拔出插入寸餘的匕首,若有所思。
葉思睿早已穿戴好,端端正正地坐着,充滿威儀的鳳眼中滿是溫暖笑意。他笑眯眯地看着頭頂兩個包子發髻,穿着明綠色袍子,白白嫩嫩的小童拒絕下人攙扶,穩穩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禮,沉着聲說:“給睿叔請安。”
軟軟糯糯的童音非要沉下來學大人的腔調。葉思睿失笑。
他還沒拜下去葉思睿便扶起他,“曠兒過來,給睿叔抱抱。”
“不要,我已經長大了。”葉曠掙紮了一下,有點臉紅,眼神別扭,聲音卻正常起來。
“好好好,曠兒長大了。”葉思睿抿着嘴,吩咐下人擺飯。兩人吃飯時沒有什麽言語。用罷了飯,葉思睿方才開口:“曠兒這幾日字寫得怎麽樣了?”
葉曠不過七歲,開蒙兩年,四書關還沒過,比之常人已有些晚了。葉思睿憐他年幼,也不願他考科舉,故功課上不忍催促他。他請了東安縣當地一個舉子在家教他讀書書,自己偶爾也指點指點。唯獨葉曠字寫不大好,他平時也會幫着看看。
葉曠挺挺小胸脯,稚氣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我寫了不少字呢。”說着噔噔噔地往書房跑,葉思睿跟過去,果然看他案頭散了很多紙。葉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看,葉思睿忍着笑拿起幾張看起來。葉曠年齡小,手腕沒什麽力氣,現在寫字也只是對着他先生的筆墨臨摹而已。葉思睿一邊看一邊随口誇贊幾句,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幾日寫的字怎麽筆力虛浮,反不如從前了?”
葉曠低頭站着,張嘴就是道歉:“侄兒這兩日偷懶,沒有好好寫字,請睿叔責罰。”與方才精神的樣子截然不同。
葉思睿心裏覺得奇怪。然而他到底不是葉曠父親,對他的教養不可過于嚴苛。所以只說:“你知道錯就好。只是聖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自己還得嚴加要求自己。”說罷接着翻看,翻到其中一張卻不着痕跡地皺皺眉,“曠兒,這一張也是照着先生的字寫的?”
“對啊。”葉曠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又低下頭看他寫的字,又仰起頭看葉思睿。“睿叔,‘慧極必傷’是什麽意思啊?”
葉思睿看着他純淨的小臉和好奇的眼神,眼神莫測,片刻後才慢慢說:“這個詞的意思是人不可過于聰慧,否則反而會對自己有損傷。”
葉曠眼裏流露出一絲茫然,“聰慧不好嗎?”
葉思睿莞爾,“聰慧當然好,可是過于機敏,事事猜忌,自然會勞神傷體。”他看葉曠還是一臉懵懂,摸摸他的頭,繼續笑着說:“你再長大點,才能體會。”
葉曠沒有再多問,葉思睿便叫人抱他下去歇着,果然被他推拒,自己蹦蹦跳跳回屋裏去了。
葉思睿沉思了片刻,其實他還想得更多,慧極必傷,慧極必傷,過于圓滿總容易成缺憾。他回過神來,拿着那張紙,朝着葉曠的先生周徽屋子走去。
不出意料,周徽果然在屋子裏坐着,低頭寫文章,葉思睿站在屋門,叫了一聲他的表字:“奉之?”
“大人。”周徽起身,微微拱手示意。周徽不過而立之年,看上去卻極為老成。他中舉不久,家中卻無銀錢供他入京趕考,所以在葉思睿家中教書,兼為準備科考。葉思睿也是科舉出身,不時也會看看他的文章,或褒或貶一針見血,二人相互切磋。
“這是你寫的?”葉思睿把那張紙拿給他看。周徽微微變了臉色,“是我寫的。”
“你怎麽想起寫這個?”葉思睿緩和了語氣。
周徽已經恢複了常态,“學生悼念早殇的兄長有感而發,不想竟被曠少爺臨了去,請大人贖罪。”
葉思睿卻沒有問責,反而關切地問道:“你有一兄長?”
“是的。”周徽垂下眼,仿佛不願說起,卻又娓娓道來:“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