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芙蓉泣露
崔府的海棠花已經落了一地,崔今音立在樹下,面容平靜憂傷。
她回到娘家已經多日,父母與兄長對她失敗的婚姻深感歉疚,因此對她憐惜有加,她沒有像其他被迫回娘家的棄婦般受到嘲笑冷落。
崔今音回頭看自己兩年多的婚姻生活,亦是覺得啼笑皆非。聽說左蒼玉帶着一衆親随離開了京都城,至于奔逃到哪裏,她就不知道了,也不關心。只是一想起這個與自己有緣無分的前夫,崔今音內心還是五味雜陳的。
這個人,無論是逃走之前還是之後,都沒有只言片語留給她,完全形同陌路。崔今音一想到這點,心中總歸是有怨的。
她伸手,扯下一朵海棠花,汁水染紅了蒼白的指甲,她宛如不知,又繼續撕扯,腦海中忽然浮現瀾月那張臉。
瀾月……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那夜侯爺府被血洗,她跟随淩家大公子奔逃而出,原本以為瀾月早就被救了,後來才得知并沒有,而這位淩家大公子搖身一變,竟成了前太子遺孤,原是皇太女。
崔今音知道真相的時候,只感覺匪夷所思,天下大變的感覺。
而瀾月也如同泡沫般,消失在了那夜的侯爺府裏。
“今音,你怎麽又出來了,天冷了。”勁裝打扮的崔家大哥邁步進來,便看到崔今音袅娜的身影立在海棠樹下。
崔今音側頭望去,只見他手裏還抱着長矛,這是剛剛當差回來,“大哥,你來去匆匆,這是要做什麽?”
“陛下心血來潮,要去城郊悼念那位淩大人,出行一事都交給了我負責,所以這幾日我大概是沒時間陪你了。”崔家大哥伸手,抹去額頭的汗。
“淩大人?那不是瀾月的父親?說起來,我都不曾前去悼念這位長輩。”崔今音腦海中又浮現了瀾月的面容,或許去看看她父親也好。
“陛下幾時出發?”
“明日巳時。”
崔今音心中了然,說道:“那我明日也過去一趟,早些去,可以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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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大哥訝然地看着她,“好端端的,怎麽也想去吊唁了?”
崔今音不敢說是為了淩家小女而去,只好道:“兒時我總是跑到淩府玩耍,這位淩大人抱過我,也給過我許多新巧玩意兒,自他蒙難,我都未曾悼念,以前是不适合,現在可以了,總該去看看。”
崔家大哥心中頗有感慨,“今音,你還是這麽善良懂事。”
崔今音沒有理會他這句話,備受冷落的婚姻生活早已磋磨了她少女時的純善。
她知道自己心性已經發生變化,只是她還能壓下滿腔幽怨,掩飾之。
第二日,天空浮着銀灰的雲,沉甸甸的,随時都能落雨的架勢。
崔今音穿了一襲素衣,只帶了一位小丫鬟,讓她拿着準備好的紙錢和香,自己手裏握着一把油紙傘,就出門了。
馬車夫只能載着她們到山腳下,通往陵墓需要一段路。崔今音看了一眼天空,那雲層厚實密匝,眼看就要墜落的樣子,她嘆了一口氣,沒有撐傘,沿着羊腸小道蜿蜒而上。
路邊雜草叢生,很快就打濕了她的裙裾。
崔今音一路上想的都是瀾月的那張臉,越想越思念,越想越心疼。
這姑娘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她這麽美,不要被登徒子抱走才好。倘若左蒼玉還有點良心,也不該丢棄她不管。
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想着,崔今音到了淩大人的墓前。
那墓前已經放了一捧新鮮的花朵。
崔今音心中狂跳,什麽人會來看望淩大人?疏月她要巳時才來,而且女皇出行,必定聲勢浩大,動靜不小,所以肯定不是她。
那便是瀾月了嗎?
崔今音擱下裝着紙錢和香的籃子,提着裙擺朝四周跑去,她畢竟還是羞怯,不敢出聲高呼,只能悶聲不響地四處尋找。
“你們快看,那裏有個嬌小姐。”
幾位醫徒打扮的少年嘻嘻哈哈,很快注意到了這荒野之地出現的一抹豔色。
崔今音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只看到幾位采草藥的醫徒,滿心失望,也不敢再抛頭露面,很快回轉,讓侍女撐傘遮住自己。
“她害羞了。不過真是個美人兒。”
“瞧她的姿态,定是大家閨秀了。”
“小啞,你怎麽不去看看?”
一位少年看向蹲在草叢裏專心割草藥的瀾月。
瀾月戴了一頂草帽,遮住自己大半張臉,身上穿的也是肥大寬松的醫徒服,因為她是女兒身,這按照男人身體裁剪的衣裝穿在身上未免顯得過于肥大了,完全遮住她的身材。
瀾月嘆了一口氣,她也不能如以往那樣穿着袅娜襦裙出來,顯得太格格不入了。
瀾月擡頭,按照他們說的,往那邊望去,然後就看到了崔今音的身影。
她怎麽來了?
正疑惑着,一滴雨墜落,落在她的額頭上。
“下雨了。”
瀾月起身,漫山遍野都開始落雨,細細密密,下得像蛛網一樣,又被風吹得歪歪斜斜。
這雨是斷人腸的綿綿清明雨,又涼又長。
崔今音撐着傘,立在細雨之中,似有所感,朝瀾月這邊望過來。
一群人都穿着灰蒙蒙不起眼的醫徒服,像整整齊齊的螞蟻一樣,排着隊慢慢地從半山腰下去了。
走在最後面的是個頭戴草帽,身材尤其嬌小的。
崔今音心中生疑,暗想這醫館怎麽也開始招女弟子了。
但很快她就轉移了注意力。
因為山腳下有了動靜,是女皇的儀仗隊來了。
崔今音連忙吩咐侍女把香插上,然後帶着她離開此地。
那侍女撐着傘,忽然開口說道:“小姐,您看,女皇沒有命人清場呢。或許我們可以依舊待在這裏。”
崔今音駐足,果然看到那些宮廷侍衛被留在山腳下,而淩越,不,應該是疏月,她只是尋常裝扮,腰間懸着一把佩劍,信步上來,身邊并無帶任何人。
崔今音立在茶樹邊上,看着這位女皇,她身姿挺拔,眉眼英氣,一身風範兒。
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疏月面色肅穆,沿着濕漉漉的羊腸小道上來,很快就看到了立在雨中的崔今音。
崔今音屈膝側身行了個禮,“見過陛下。”
疏月從訝然中回過神,表情回歸平淡,“崔小姐,你也來悼念淩大人。”
“是的,陛下。”崔今音見她沒有打傘,便從侍女手裏接過傘,撐在了她上方。
因為個子有別,崔今音擡高了手腕,有些吃力。
疏月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傘柄,淡道:“我來。”
崔今音稍微靠近了她一步,跟在她身側後方不遠處,亦步亦趨,随着疏月重新回到了墓前。
疏月望着那燒了一半的香,說道:“你已經……”
在看到那一束新鮮花朵的時候,疏月驀然頓住,心跳陡然加快。
這是一束由菖蒲、排草和孔雀草以及白菊束紮而起的花朵。
也是淩家小女獨有的組排方式,每年淩大人忌日,必定會擺上這樣一束花。
疏月低頭,望着自己手中所握的一模一樣的花束,喉嚨仿佛被什麽堵塞住般凝滞。她彎腰将自己所準備的花束,并排放在了那束早已被雨水打濕的花束上。
崔今音低眸望去,竟是一模一樣的兩束花。
這大概不是巧合吧……
等她再擡頭,腳邊已跌落一把油紙傘。而擲傘的人早已闊步離去,往四周搜尋而去。
疏月的腳步踩着積水,噔噔作響,踩亂了一大片雜草,漫無目的,又心頭焦灼地四處尋覓着。
雨水飄落在她蒼白的臉龐上,冰冰涼涼,她再也忍不住,出聲喚着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名字。
瀾月。
她清潤的聲音飄揚在陰沉沉的大地之上,許久許久,卻沒有人回應。
崔今音立在一邊,怔怔地看着這一幕,即使隔着一段距離,她也感受到了這位女皇身上強烈的絕望與憂傷。
雨飄飄灑灑,忽然下大了。
疏月不顧荊棘,伸手撥開一大片雜草,一路闖過去,幾乎翻遍了四周所有的草叢。
雨珠宛如珠子滾落在地,剔透圓潤,又濺落碎開。
疏月撩開一大片白茅草,在一叢蘭花旁邊看到了一道纖弱的身影。
她戴着一頂草帽,低着頭,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一簇半開的蘭花草旁邊,埋頭哭泣着。
嗚咽的哭泣聲伴随着雨聲,全部砸落在了疏月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