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妹妹
最近京都新建了一座酒樓,足有五層之高,耗費巨大,今日正是張燈結彩開門的日子。郗家是京都第一首富,這酒樓就是他們家的手筆。如今郗家當家作主的是郗家大少爺郗琅,他特意邀請了與自己關系不淺的好友來觀摩。
又請來了歌姬助興,宴席上一派熱鬧。
郗琅喝酒喝得有些多了,便到了酒樓頂樓通風處散散酒氣。他到了那裏,只看到自己的好友左蒼玉倚在窗邊,目光凝在一處,一動不動的。他好奇地走過去,“蒼玉,你在看什麽?”
左蒼玉擡手,卻是關了窗戶,轉身說道:“沒有什麽。”
郗琅是不信的,借着酒勁,硬是推開了左蒼玉的阻攔,将窗戶重新打開,然後順着他剛才看的方向望過去。
這樓造得高,就是好啊,能将京都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得清楚。那一處是京都的老宅區了,住在那裏的人都是家道中落的可憐人家。郗琅只看到那原本已經被荒棄的小院落裏不知何時有了人家居住,而院子井水邊正立着一個高挑女郎的背影。
她似乎已經脫了衣物,被打濕的長發覆在後背上,肌膚若隐若現。手裏正拿着一只木瓢,從前面往後背澆水,一只修長的手在盡可能地撫摸着後背。
郗琅閱女無數,頭一次看到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洗澡,而且洗得如此朦胧妖嬈,不禁也看癡了,直到左蒼玉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說道:“沒什麽好看的,關窗。”
郗琅看得正癡,被擾了興致,心裏不爽,“你剛才自己都看得那麽起勁,現在怎麽不讓我看了。來,來,一起看嘛!”
左蒼玉黑了臉,語氣冷冰冰的,“你不能看。”
“為什麽啊?”郗琅傻乎乎地問着,又要去開窗。左蒼玉卻抵着窗戶,立在他面前,“郗琅,底下都是你的客人,你這個主人跑上來看女人洗澡,說出去可不太好聽。”
郗琅只好作罷,心裏卻已經記住了那戶人家,尋思着哪天上門去買了那女人回來。他心想這戶人家看着着實落魄,他花一大筆錢去買他們的女兒,或許還能給他們雪中送炭呢。所以當下也不跟有些古怪的左蒼玉計較了。
郗琅踉踉跄跄地下樓繼續招待自己的客人後,左蒼玉這才重新開窗,那女人還在洗澡,這次好像是彎下腰洗小腿了,腰身彎着,從後面看上去更是妩媚。
左蒼玉凝視着,雙手環胸,欣賞着只有自己看得到的風情。
或許他的目光太過熾熱,正在洗澡的女人好像有所察覺,側頭若有所思地朝着他這個方向望過來,左蒼玉看到她的臉後,大腦似乎有一瞬間的空白,忘記了關窗。幸而那女人并沒有發覺他的存在,又困惑地轉回去了。
左蒼玉僵立在原地,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故人。一時之間,欣賞美人洗澡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心頭淡淡的疼與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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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疏月不安地回頭,什麽人沒有看到,只看到不遠處立着一座高高的酒樓。她總感覺有道目光流連在自己身體上,因此她匆匆洗完澡,披上衣物便準備繞道後院去。
疏月端着木盆,木盆邊緣挂着擰幹的毛巾,看到院落轉彎處立着的人之後,便停了腳步,看來自己直覺不錯,确實有人在看她洗澡。
“妹妹站在這裏,可是等着用井水?”疏月駐足,看着棗花樹下臉色有些蒼白的少女。
淩瀾月雖然已近雙十年華,一般女孩子這個年紀都已經嫁人生子了,但她還未嫁人,身形又嬌柔,竟與那剛及笄的少女無異,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憐,剛才她都看到了,面前這個原本是自己哥哥的人,确實是個女兒身。
瀾月之前一直很抗拒這個事實,現在親眼見證,難過得都快哭了。
哥哥變成姐姐,她真覺得難以接受。而且這個“哥哥”再回來,明顯比以前生分了。淩瀾月還記得小時候,這個哥哥會抱自己,給自己做新巧的小玩意,她那時候覺得淩越是天下最好的少年,十年後,少年變成了女郎。
淩疏月無法理解她的心思,她看到以前那個活潑愛笑的小女孩變成如今嬌柔的女子,心中也很有感慨,知道自己是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與她嬉鬧玩耍了。她下意識裏還是将自己當成了男人,只曉得要保持該有的距離,小時候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寵她呵護她。
淩瀾月見她面容有被風霜侵蝕過的滄桑,站在自己面前成熟卻生分許多,她哀哀地說道:“在那邊,你過得很苦吧?”
淩疏月原先以為她是不喜歡自己的,沒想到她開口問的卻是關心自己的話。她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鼻尖,“開始不習慣,後來就好多了。妹妹呢,在這裏,過得還好?”
淩瀾月聽到她叫自己妹妹,一時之間記憶湧上來,那個笑得溫煦的少年與眼前的女郎漸漸重合了起來,瀾月終于依稀記起來少年淩越的模樣。淩越雖然不是她嫡親哥哥,實際相處中卻與親哥哥無異,畢竟淩越也是養在淩夫人膝下的,雖是庶子,因着是唯一的公子,倒與嫡子沒什麽區別了。
疏月見她淚眼朦胧,頓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十年未見,畢竟是生分了。她對這變得有些哀怨嬌柔的妹妹倒有些無所适從,壓根沒有想到人家一直将她當成哥哥看,一時還無法轉換回來而已。
淩疏月見她不回答自己的話,只是淚眼看自己,又問道:“妹妹這些年可是受了許多委屈?還好都已過去,莫要再傷心了。”
“唉,你根本不懂。”瀾月聽了她的話,一行清淚卻緩緩滑落,如梨花落雨,不勝嬌柔。她等了十年,沒有等回寵着自己的哥哥,卻等來了一個姐姐。
這教她如何不愁。
疏月自然是不懂的,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妹妹轉身離去,倩影從後面看上去無比蕭索冷寂。
夜色初降,小院子的廚房裏坐着四個人。
太陽墜落山頭,整個天空已經變成深藍色,室內的光線昏暗無比。疏月背對着門口,幾乎看不清桌上有什麽菜。
她默默地看了看旁邊的三個女人,她們顯然已經習慣了在昏暗裏用餐,筷子能準确無誤地夾起飯菜。因為沒有多餘的錢買蠟燭或者油燈。她們晚上從來不點燈。
疏月也是餓了,埋頭便吃了起來。她不敢多夾那少得可憐的菜,只能多吃飯。很快,一碗米飯已經見底,她習慣性地起身,便要再去添飯。
桌上另外三個女人略有些吃驚地看着她的吃相,她吃得又快又猛,還多……
疏月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眼神,邁步來到爐竈前,掀開鍋蓋,裏面已經沒有米飯了。第一碗是瀾月幫她裝的。
她有些尴尬地将鍋蓋放回去,假裝是來放碗的,然後淡定地坐回餐桌邊上,“我吃好了,你們繼續吃啊,待會我來洗碗。”
瀾月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頭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疏月倒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看女人吃飯。淩夫人是大家閨秀出身,做派自然是優雅的,而瀾月從出生起便呆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吃飯就跟小貓一樣。老婆子稍微豪放一點,卻也是細嚼慢咽的。
疏月沒有吃飽,看着她們吃,只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不咽口水。
最後,她還是起身去了院子裏,“我先去吹吹風,你們吃好了,再叫我。”
老婆子慌忙放下碗筷,“小……二姑娘,這些活不用你幹,都有我呢。”
坐在最裏面的淩夫人開口,語氣淡淡的:“由她吧,昙奴,下次多燒點飯,不然不夠吃。”
“是,是,這次是我疏忽了。”老婆子疊聲應了,淩夫人略有些不耐煩地示意她繼續吃。
疏月這才想起這老婆子叫昙奴。
疏月将碗筷拿到井水邊洗,小小的繡花鞋出現在眼底,她擡眸,看到瀾月正立在面前,挽起袖子,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來,她蹲下來,說:“我跟你一起洗。”
她以前都是“哥哥”“哥哥”叫自己的,疏月回來後就沒有聽她再叫自己了,連名字也沒有叫過,未免有些惆悵,但也只是轉瞬之念。
昙奴站在淩夫人身邊,看着井水邊的兩人,一臉欣慰地說道:“兩位姑娘感情好。”
淩夫人也看着她們,她的目光就淡了許多,似乎嘆了一口氣,“瀾月自小便很黏他。”這個“他”是指淩越。
做母親的自然最懂自己女兒心裏的郁悶。
淩疏月攔住了妹妹的手,“這水太冰,你別碰,還是我洗吧。”
“我早就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了。”瀾月說着,便将手伸入了水盆裏,十指白皙幹淨,分外好看。
瀾月自小就長得美,那時候穿的是绮羅衣裳,睡的是鎮日熏香的暖閣大床,被一群丫鬟簇擁着伺候,嬌嬌軟軟,合該被人寵在掌心心頭的。誰能想到家道中變,嬌氣的小姐也成了別人家呼來喝去的丫鬟。
淩疏月一時有很多話想問她,卻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只好什麽也不問,埋頭洗起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