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之遠是在淘米的時候接到夏澤的電話的。夏澤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別人聽見似的,林之遠通過背景音猜測他在茶水間。
“遠哥,聽說你病了?”
“呃,”林之遠沒來由地有些心虛:“發燒了,現在沒事了。”
“有人照顧你嗎?”夏澤試探道:“要不我來看看你……”
“不用不用,”林之遠急忙拒絕。說完又覺得自己傷了夏澤的心,解釋道:“燒已經退了,我明天就能上班了,不麻煩你了。”
“不麻煩。”夏澤黯然道:“你不用這麽客氣。”
林之遠咬咬牙,決定還是将話說開:“夏澤,其實我現在有——”
“诶,來了!”
林之遠聽到夏澤遠遠答應了一聲,接着對林之遠道:“遠哥,李經理叫我,我先過去了。”
林之遠只得将話咽回肚子裏,懊惱地嘆了口氣。
夏澤挂斷電話,腦子裏一直盤旋着林之遠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其實林之遠的意思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如果願意跟他複合,絕不會拖這麽久。可夏澤只是有些不死心,他也不甘心。手機又響起來,夏澤看也沒看就接了:“遠哥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之前是我唐突了,我就是接受不了……”
“夏澤,”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澈悅耳:“我是Leo,我來中國了。”
最近A市氣溫極高,蘇昱珩也不去Stay了,每天在家躺屍。當然他賦閑的主要原因是身上的痕跡還有些沒褪去,尤其是手腕這種經常裸露于外的部位,那道紅痕怎麽遮都遮不住。罪魁禍首林之遠被他數落了好久,任勞任怨地幫他塗藥膏按摩。
被愛的感覺真好啊,蘇昱珩暗自想。雖然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但他還是放任自己沉浸其中。“就這麽幾天,”他對自己說。
林之遠下班時接到蘇昱珩電話說想吃山竹,于是又繞道去果蔬市場買,夏天的傍晚還是很熱,他出了一身汗。而蘇昱珩窩在沙發上看國外的一檔綜藝節目,吹着空調剝夏威夷果。“你還真是悠閑得很,”林之遠把袋子遞給他:“我先去沖個澡。”
“辛苦了。”蘇昱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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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遠得寸進尺:“那你親我一下。”
蘇昱珩瞪他一眼:“要點臉啊林之遠。”
林之遠洗完澡出來,看見蘇昱珩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屏幕,手裏的山竹被剝開了,汁水順着他的手往下流。
“喂!”林之遠喊他。
蘇昱珩這才回過神,忙把山竹吃了,看也不看地向林之遠伸出手。林之遠接過山竹殼,遞給他幾張餐巾紙。
蘇昱珩擦了擦手,摘下一只耳機分給林之遠,又把電腦朝他挪了挪,說道:“你快看這個,太有意思了。”
兩人緊緊挨在一起看完了一期綜藝。蘇昱珩又叫林之遠幫他剝碧根果,他抱怨道:“這玩意兒太難用了,我每次要麽全搞碎了,要麽又卡在殼裏出不來。”
林之遠用工具撬碧根果,蘇昱珩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發出一聲滿足的感嘆。
“對了,”蘇昱珩突然道:“我明天去看看小周的爸爸,他要做手術了。”
“嗯,我陪你去嗎?”
蘇昱珩搖搖頭:“不用了吧,你跟小周也不太熟,我怕耽擱你時間。”
林之遠把剝好的碧根果遞到他唇邊,說道:“那你早點過去,我下班後去接你,一起在外面吃個飯。”
蘇昱珩有點不明白為何要大費周折:“我有車呀,我也會開車。”
林之遠又尴尬又無奈地解釋:“我想和你約個會成不成?”
蘇昱珩太久沒正經談過戀愛,對于喜歡一個人時千回百轉的思緒已經陌生。此刻無意中把林之遠逼得十分狼狽,他自己也突然臉紅了:“唉,你真是……”
林之遠把手上的碎渣抖下來,捧着他的臉吻他。這個吻并不深入,卻很溫情。片刻後,蘇昱珩錯開頭,別有深意地說:“我屁股還疼呢。”
“我知道,”林之遠放開他,半埋怨半無奈地說:“你這什麽體質啊,幾天了不好。”
“媽的怪誰啊!”蘇昱珩狠狠捶了他一拳。
林之遠順勢握住他的手,輕輕撫摸腕上的痕跡,突然問:“他還聯系過你嗎?”
蘇昱珩頓了一下,說:“沒有。”其實陳與橋後來給他打過電話,但蘇昱珩沒接。他直覺不應該讓林之遠知道這些事。
第二天是個大熱天,日頭毒辣,下午三四點時暑氣還未散去。一輛奔馳停在一條狹窄的街道入口,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這一片是A市最老舊的街區,今年早些時候政府就發了拆遷令,但迄今為止仍有六成的人不為所動。
“葉先生,就是這了。”司機恭敬地說。
葉衍皺着眉頭打量外面的環境。面前的街道擁擠不堪,路的兩邊支起了大大小小的頂棚,賣水果的、賣蔬菜的、賣廉價服飾的,各自大聲吆喝着。有幾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赤着上半身,汗水不斷地往下流,落在滿是白色塑料袋和菜葉的馬路上。
葉衍覺得很煩躁,這是他父親投資的地塊,拆遷和規劃都進行的不太順利,便讓他過來幫忙看看,他不好忤逆老爺子,便讓司機開了自己最不喜歡的一輛奔馳,勉勉強強同意了。
眼前的一幕幕确實當得起“髒亂差”三個字,葉衍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年婦女碾過蔬菜攤掉落的番茄,在地上留下了一灘暗紅色的爛泥,車輪拖出一道濕漉漉的痕跡。他嫌惡地轉過頭,将車窗放下了些,想透透氣,誰知撲面而來一股腐爛的氣味,中間還夾雜着一絲魚腥味,令他幾欲作嘔。
司機匆忙将窗戶關上,對葉衍道:“葉先生,上那邊看看吧?那邊做生意的少些,環境好點。”
葉衍點點頭。
司機松了口氣,正要發動車子,瞥見後方走來一個人,便停下來等待。那片白色的衣角路過車窗,拐進了那條髒亂的街道。
那是個年輕的男孩,穿着白色的T恤和淺藍的牛仔褲,在太陽下微微眯着眼,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仿佛透明。司機覺得這人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來,便準備挂檔離開,這時卻聽到葉衍說:“等等。”
他不解地從後視鏡看了葉衍一眼,卻見對方正神色複雜地望着窗外那個人影,于是他在一瞬間想起了那個男孩的名字,周晉。
怎麽看周晉都該不屬于這裏,他的衣服廉價但是整潔,一舉一動都很有禮貌,連被他詢問價格的某攤主都不由得放低了聲音。他就像從這片污泥裏長出來的一朵亭亭的睡蓮,又美麗又無助。
周晉沒察覺到注視的目光,他只專注地挑起了蜜桃。一般到了下午水果的價格就會下降,因為好的水果大部分賣光了。但遇上會挑的人,倒也能買到又好又便宜的。周晉經常這個時間出來撿漏,對于挑選水果很有心得。他買了兩斤桃,又去另一家買了兩斤香蕉。旁邊的攤位上擺了些大鴨梨,賣相甚差,滿是褐色的斑痕。這些梨四五個攏作一堆,前面豎了個牌子,寫着“一塊錢一堆”。
周晉随意指了指:“要這堆。”給父母吃的,他總是精挑細選,對自己吃的倒沒那麽多講究。
周晉買好了水果,原路返回。他拎着塑料袋,小心地避過地上的髒水和雪糕袋,離街口的奔馳越來越近。車裏的司機不由得又望向葉衍,不敢說話。
周晉當然也注意到了這輛明顯不屬于這裏的高級轎車,他看了兩眼,略有點好奇,但也沒太當回事,直到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英俊而不茍言笑的臉,跟他打招呼:“嗨。”
周晉愣愣地站着,好半天沒回過神。不遠處的水果攤老板正在循環播放“小核荔枝,十元三斤”的廣告詞,聽的人心煩意亂。周晉有些尴尬,又有些難以置信地說:“葉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葉衍的目光落到周晉左手那袋梨子上,不答反問:“你住這附近?”
周晉将左手向背後藏了藏,又覺得自己的動作太刻意,局促地說:“是。”
葉衍不說話,周晉急忙道:“那你接着忙,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不用,”周晉連忙拒絕:“我要去醫院。”
“剛好順路,”葉衍說:“上車吧。”
周晉想了想,還是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把水果放在腿上,仿佛怕弄髒了車似的,努力地縮小占用的空間。
葉衍打趣道:“抱那麽緊幹嘛?你還怕我搶了不成?”
周晉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辯解道:“不是……”他的手動了動,還是沒放下來。
葉衍說:“你爸的手術是後天吧?我晚上再給鄭醫生打個電話。”
周晉立刻感激地說:“謝謝您。”
“即使是他動刀,也不一定能保證結果。你也知道,手術都有風險……”葉衍看了周晉一眼,見對方只是微微點頭,沒有過于激烈的表示,這才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當然,我相信你父親吉人自有天相。”
“我也相信。”周晉努力微笑。
奔馳停在醫院外面,周晉跟葉衍道謝:“太麻煩了,沒耽誤你的事吧?”他還沖司機點頭致意,弄得一把年紀的司機頗不好意思。
葉衍說:“我本就沒什麽事。”說着就下了車。周晉不解地看着他,葉衍言簡意赅:“我也去看看叔叔。”
周晉條件反射地想拒絕,可又找不出來什麽有力的理由,只好點點頭。
周爸爸住的是VIP病房,這也是葉衍後來安排的。周晉推開門的時候,看見裏面已經坐着一個人了。
周晉驚喜地叫了一聲:“蘇哥?”
蘇昱珩對他笑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周晉也發現自己父親正在睡覺,連忙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他把帶給父親的水果放在桌上,又把那幾個寒酸的梨放進抽屜裏,接着替父親掖了掖被角。
周父去年年中診斷出腦瘤,各種化療放療走下來,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周晉默默看了父親一會,只覺得時間過得真是快,他都快記不得父親和他打藍球時自誇寶刀未老的樣子了,可那明明只是一年半以前啊。
蘇昱珩拍了拍他的肩,悄聲問道:“過來挺遠的吧?”
周晉這才想起葉衍來,他突然發現葉衍沒進病房。周晉指了指門,蘇昱珩點點頭,兩人相繼走了出去。
葉衍果然站在病房門口,蘇昱珩見到他很吃驚,但還是禮貌地打招呼:“葉先生。”
“蘇老板,”葉衍颔首,狀似玩笑地說:“怎麽哪都能遇見你。”
蘇昱珩“呵呵”兩聲,沒接話茬,對周晉道:“阿姨剛走沒一會,好像你大姨那邊有什麽事,我也沒問。現在你來了,我就走了。”
“再坐一會吧?”周晉說完又覺得不妥,問道:“蘇哥你幾點來的啊?”
“早了,跟老爺子唠嗑,把他都說困了。”蘇昱珩道:“你爸太有趣了。”
周晉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說:“我以為你明天來呢,也沒跟我說一聲。”
“後天做手術,哪能手術前一天來打擾他。”蘇昱珩看了一眼沉默的葉衍:“開顱手術呢,醫生靠譜嗎?”
葉衍“哼”了一聲,仿佛對他的問題不屑一顧。
蘇昱珩還是很看不慣葉衍,當着周晉的面子才沒有發作,他對周晉道:“我先走了,你這幾天多辛苦一點。要是忙不過來,你就給我打電話。”
周晉點點頭。
葉衍道:“我會幫忙的,不勞煩蘇老板了。”
他手下規模最小的一家公司資産都比蘇昱珩的Stay高幾倍,每次聽他稱呼“蘇老板”,總讓蘇昱珩覺得嘲諷味十足。
“我朋友來接我,我先走了。”蘇昱珩向周晉道別。
周晉說:“蘇哥再見,謝謝你今天來。”他從走廊的窗戶裏望着蘇昱珩的背影,看他鑽進了一輛路邊的車,然後從視野裏徹底消失。
“我也走了。”葉衍突然說。
“啊?”周晉看着他,只覺得他今天的一切行為都很反常,不敢多問,只道:“那您慢走。”葉衍皺着眉頭,不再搭理他,幹脆利落地離開了。周晉在原地站了一會,想不出個所以然,便回病房陪父親了。
蘇昱珩和林之遠從醫院離開後,興之所至,突然想看電影,于是選了一部正熱映的片子。誰知電影十分難看,兩人堅持了二十分鐘就坐不住了。蘇昱珩嘲笑林之遠的品味差,林之遠也很無奈:“你不是喜歡那個男明星嘛。”蘇昱珩誇張地長嘆一聲:“歲月無情啊,阿湯哥已經過了用顏拯救爛片的年紀了。”
從電影院出來,兩人去了附近一家西餐廳吃牛排。閑聊中蘇昱珩提起葉衍,有些氣憤:“真搞不懂我哪惹到他了,每次見我都陰陽怪氣的。”
林之遠說:“你阻擋了人家的愛情之路,能不怨你嗎?”
“我哪有?”蘇昱珩狠狠地紮牛排:“我就攔了小周一次,後面都沒管過他們。”
林之遠猜了個大概,見蘇昱珩毫無察覺周晉心意的跡象,又欣慰又無奈:“那可能是嫉妒你長得帥吧。”
“好吧,這個理由我接受。”蘇昱珩終于放過了那塊牛排,見林之遠今晚第N次低頭打字,終于憋不住了,不滿地問:“你有什麽事嗎?”
林之遠解釋道:“工作上的事。之前讓一個新來的員工跟進法律意見書,現在跟那邊溝通有些不順利。”
“下班了還一天問問問。”蘇昱珩有些生氣。
“好了不說了。”林之遠又發了句消息,将手機鎖屏了。“那有家哈根達斯,等下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你幾歲了?”
林之遠一本正經地說:“真的不吃嗎?我記得蘇昱珩小朋友最喜歡吃夏威夷果口味呢。”
“我靠你再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保證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蘇昱珩惡狠狠地威脅。
“不開玩笑了。”林之遠說:“我跟你講件事。”
蘇昱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接着說。
“這兩天我總覺得有人跟蹤我。”
蘇昱珩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他猛咳了一陣,接着就開始大笑,笑聲從指縫間透出來,椅子跟着身體一起抖。
林之遠的解釋顯得很無力:“我說真的……”
蘇昱珩笑得更誇張了。
“好吧,吃不吃冰淇淋。”
蘇昱珩捂着肚子,一邊笑一邊點頭。
而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夏澤正慢吞吞地收拾東西。他加班到九點,周圍的同事都走光了。他的手機屏幕還亮着,停在與林之遠的微信聊天窗口。其實這些問題他自己多花點時間也能解決,但不知怎麽就想去問林之遠。林之遠對他确實是很照顧,詳細地指導了他,可就在他準備把話題引開的時候,林之遠發來了四個字:“明天再說”。沒有稱呼,沒有解釋,沒有告別,甚至沒有标點符號。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夏澤想。
他心不在焉地從電梯出來,迎面撞上一個人。“不好意思——”夏澤擡起頭,又突兀地收聲了。
眼前的混血兒高眉骨,薄嘴唇,有藍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頭發。他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話和夏澤打招呼:“夏澤,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