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昱珩有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兩人都是在演戲培養感情,為什麽林之遠就能一絲破綻都無,仿佛兩人真是處于熱戀中的情侶一樣。蘇昱珩想起第一眼見林之遠時留下的印象,暗自感嘆他這麽多年都沒變,還是那麽不動聲色地蔫兒壞。和林之遠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日子,滋味如同大學食堂的黑暗料理西芹炒草莓,詭異中透着甜。蘇昱珩別別扭扭、不知所措而又略帶欣喜地接受了林之遠的溫柔。
這天是個雨天。A市一旦下起雨來就格外陰冷,林之遠從卧室出來,發現蘇昱珩窩在沙發上睡着了,估計是昨晚通宵打游戲,手裏還握着手柄。他歪倒在沙發靠背上,嘴巴微微張着,像在渴求一個吻。林之遠拿了條毯子給他蓋上,心裏癢癢的,忍不住俯身親了親。閉着眼的蘇昱珩,一點不帶攻擊性,眼角的細紋也不明顯,林之遠恍惚間覺得自己親在了十年前的蘇昱珩唇上。那時他從霖園路過,看見蘇昱珩和男朋友接吻,模模糊糊地想“他嘴唇一定很軟吧”。十年後林之遠終于得出結論,确實很軟。
林之遠到公司後,愉悅的心情還沒消退,就被總經理叫了過去。他畢業六年多,如今能混個部門經理,一半靠實力,一半靠貴人提攜,而總經理就是那個伯樂。林之遠不敢怠慢,一路上都在反思最近的工作哪裏出了差錯。
總經理叫王寬,年近五十也風度不減,可惜掉發太厲害,四十出頭就成了地中海,索性剃了個锃亮無比的光頭,蘇昱珩每每私下稱呼他為“光頭王”。“光頭王”交給林之遠一項重要工作,讓他親自帶公司一個新來的員工。林之遠立刻明白,來的這位怕是有些背景,不然一個普通員工,哪會有如此待遇。林之遠跟“光頭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新員工是董事長朋友之子,來公司學習投資管理方面的知識。老王最後還告訴他,新員工明天就跟項目經理出差去雲南。林之遠不由得猜測起新員工的背景,心中感嘆一番。
上午十點半,辦公室門被敲響了。林之遠以為是手下人送文件,頭也沒擡地說了聲進來。一陣悉悉嗦嗦的動靜之後,響起了一把清亮的男音:“林經理您好,我是新來的員工。”
林之遠覺得這聲音耳熟得厲害,擡頭一看,頓時愣住了。正在簽字的手一頓,鋼筆在紙面上洇出一大灘墨跡。面前的男人長着一張娃娃臉,理了個清爽的發型,他沖林之遠微笑,露出一個熟悉的酒窩。“你怎麽來了”“這幾年去了哪裏”“過得怎麽樣”,許多話湧到唇邊,最後林之遠只是低頭将鋼筆蓋上,輕聲道:“原來是你啊,夏澤。”
“嗯。”
“我先領你看看公司吧。”林之遠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夏澤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林之遠例行公事地介紹公司的歷史,如今的主要業務,未來的發展前景,又帶他去各個部門轉了一圈,最後來到員工食堂。
“坐一會?”林之遠問。
夏澤點點頭。
林之遠點了兩杯喝的,兩人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林之遠打破沉默:“這幾年你到哪去了?”
“部隊待了一年,國外待了兩年。”夏澤說。
“一定很辛苦吧。”林之遠說起往事一臉愧疚:“其實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你的,一開始你消失了我還怨過你,後來才知道你是為了我……”
夏澤搖搖頭:“過去的事就不提了。遠哥,我從沒怪過你。”
林之遠堅持道:“當初在街上遇到你爸,本來可以掩飾過去的,要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是你男朋友,也不會搞成後來的樣子……他沒打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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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爸不興動手。”
夏澤的事是林之遠心中的一個坎,這麽多年他一直難以原諒自己。當初他貿然替夏澤出櫃,逞口舌之快,卻将夏澤直接推離了自己的世界。後來再無夏澤的音訊,他還去找過夏澤他爸。夏董事長連他的面都不見,倒是一個助理冷笑道:“你還有臉來問夏少爺,要不是他向董事長求情,你早就身敗名裂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他的生活。”
雖然夏澤此刻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林之遠卻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苦。他忍不住感慨:“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真是沒想到……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夏澤比林之遠小幾歲,他和林之遠交往時還是個大三學生。三年過去,那張讨喜的娃娃臉卻沒多大變化,只是棱角分明了些。他一笑,又露出酒窩:“遠哥,你真地不欠我什麽。當初就算你不說,我以後也會說的,總不能一直瞞着家裏。只可惜我父母不像你父母那麽開明,我爸爆發是遲早的事,你就別太怪自己了。”
林之遠盯着手裏的檸檬氣泡,搖頭不語。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我一直沒換過公司,你爸肯定知道我在這,怎麽肯讓你來了?”
“誰知道呢。可能懶得管我了吧。”夏澤說。
“對了,你明天是不是要跟老李去出差,這一趟可能有點久,把東西帶齊了。老李脾氣爆,但肚子裏有貨,你多忍讓一下。”
夏澤點點頭:“我知道,謝謝遠哥。”
林之遠擺手:“你別跟我客氣。行了,回去吧,我文件還沒看完。有事情一定要聯系我。”
夏澤又笑了一下:“謝謝遠哥。”
林之遠在辦公室裏發了半晌呆,再次見到夏澤,實在是猝不及防,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曾經共度一段美好歲月的人,尤其是他欠了夏澤那麽多。
蘇昱珩照例睡到十一點才起床,他把沙發收拾好,洗了個澡,又把昨天的剩飯剩菜一鍋炒了,邊看美劇邊吃。下午四點去樓下吃了一碗小鍋米線,這才慢悠悠地去酒吧。
盤點酒水,看賬目,很是忙了一番。閑下來時天色也暗了,Stay的客人越來越多。蘇昱珩趴在吧臺邊和沈安牧聊天,最近新來了個調酒師,沈安牧輕松了不少,不斷八卦蘇昱珩和林之遠的事。
“就那樣吧。”蘇昱珩敷衍。
“哪樣啊?”沈安牧不依不饒。
“就和以前一樣呗。”
“那哪能啊,肯定和以前不一樣。”
“好吧,”蘇昱珩想了想:“是有點不一樣。”
“哪點啊?”
“沈安牧,”蘇昱珩怒了:“你再廢話老子把你開了。”
沈安牧翻白眼,默默工作去了。誰知過了一會,聽見蘇昱珩語重心長地教育他:“老沈啊,酒可真不是好東西。”
這時蘋果樹樂隊的幾個人來了,開始擺弄話筒和音響。蘇昱珩走過去和他們打招呼,一眼就看出吉他手和主唱之間氣氛暧昧。樂隊先演唱了一首黑豹樂隊的《別來糾纏我》,唱完後吉他手和主唱竟然來了個熱吻,底下頓時一陣尖叫和掌聲。蘇昱珩在心裏吐槽他們生生把“別來糾纏我”唱成了“快來糾纏我”。
蘇昱珩紮着果盤裏的水果吃了一會,覺得有點無聊,就給林之遠發微信:“桃子你喜歡吃硬的軟的?”
林之遠那時剛從公司出來,看見純粹閑聊的信息心裏一暖,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親密感。“軟的。”林之遠回複。
結果蘇昱珩的消息立刻就跟了過來:“哇你居然喜歡吃軟的,床上是不是也這樣哈哈哈哈哈哈。”
林之遠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蘇昱珩因為捉弄了他一番而興高采烈的樣子,哭笑不得,直接給蘇昱珩打了個電話。
背景音很嘈雜,蘇昱珩扯着嗓子問他有什麽事。說着咳嗽了兩聲。
林之遠立刻問他是不是昨晚睡沙發着涼了。
“哎呀沒事。”蘇昱珩說着又打了個噴嚏。
林之遠放心不下,立刻說要去接他,蘇昱珩拒絕,說自己要留晚一點,而林之遠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應該規律生活。
林之遠聽完他一番解釋,最後道:“知道了。在那等我吧。”
蘇昱珩不情不願地同意了,不知看見了什麽,突然間興奮異常:“我看到那個誰了!”
“哪個誰?”
“就給你戴綠帽子那個嘛!葉什麽來着?你等着我去給你報仇!他看起來很老啊,有30好幾了吧?”
“蘇哥,您憑什麽說人家老啊,”林之遠笑:“你不也快30了嗎?”
“切,”蘇昱珩咳嗽兩聲,依舊強詞奪理:“我今年十八。”
林之遠正待取笑他幾句,忽然聽見蘇昱珩氣急敗壞的聲音:“我操他怎麽沖小周去了!我過去看看,先挂了啊!”接着電話就斷了。
蘇昱珩沖過去的時候,正見周晉撞在葉衍懷裏,他一把将周晉扯過來護在身後,埋怨道:“不是叫你在後廚嗎?”
周晉小聲解釋:“我出來上廁所,劉哥叫我幫會忙……”
蘇昱珩根本聽不進他在說什麽,只是警惕地注視着對面的男人:“葉什麽來着?”
“葉衍。”男人彬彬有禮地說,看起來頗有教養的樣子,“我可是Stay的老客戶了,蘇老板。”
葉衍有一把低沉的嗓音,就是眼神總叫人不舒服,有種常年身處高位的人常有的不屑和淡漠。
“是嗎。”蘇昱珩冷淡地應了聲:“小周是我弟弟,葉先生就不要為難他了。”他轉頭示意周晉回廚房,周晉怯怯地看了二人一眼,小跑離開。
“蘇老板真是不分青紅皂白,”葉衍道:“明明是小周被人撞了一下,差點摔倒,我扶他一下。”
“我看見你和他說話了。”蘇昱珩說。
“我是在問他酒水價格。”葉衍面不改色。
蘇昱珩懶得戳穿他,心想生意總要繼續做下去,點點頭道:“行吧。你要問什麽就問我。”
葉衍搖搖頭:“現在不想問了。”
蘇昱珩強壓怒火:“好,有事叫服務生。”
回到吧臺,不等沈安牧開口,蘇昱珩就吩咐道:“明天開始你當領班。”
“小劉怎麽惹你了?”沈安牧道:“我才不去管事呢,累死了。”
“說了不讓小周來前面,不聽!”蘇昱珩道:“萬一小周出了什麽事……”
沈安牧打斷他:“不是吧你。周晉又不是在這打過工的唯一大學生,雖說家裏情況艱難,你也不用這麽護着他,莫非看上他了?”
“滾蛋。”蘇昱珩沉默半晌,低聲道:“他長得像我弟弟。”
“那你弟弟……”
“死了”,蘇昱珩說。
林之遠到時,就看見蘇昱珩窩在角落沙發裏,面無表情地望着外面的車流。他的眼睛裏蓄了一汪水,像是最剔透的鑽石。
林之遠終于如願以償地揉了揉他的頭發。蘇昱珩沖他擡了擡下巴,一言不發。
“怎麽了?”林之遠坐下,在他背上拍了一記。
蘇昱珩不說話,過了一會突然問:“你見過我弟弟的照片吧?你看周晉長得像不像他?”
“他因為我死了,我還用着他的角膜……有時候我想,我每天都讓他看到這些髒事,每天就這麽混日子……我對不起他……”說着說着,兩行眼淚奪眶而出,蘇昱珩低下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林之遠把他抱在懷裏,不一會胸前的襯衫就浸透了溫熱的液體。他沒見過蘇昱珩的弟弟,只是大概知道蘇昱珩偷開父親的車帶弟弟出去玩,最後出了車禍,弟弟當場死亡,他雙眼受傷,移植了弟弟的角膜才重見光明。有些痛苦注定無法感同身受,林之遠只能徒勞地安慰道:“弟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五分鐘後,蘇昱珩離開林之遠的懷抱,用手抹了把臉,啞聲道:“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林之遠有心逗他,就問他買來的桃子在哪裏。
“我沒買呀。”蘇昱珩說。
“那你問我喜歡吃硬的軟的,我以為你準備買桃子。”
“逗你玩呢,蠢不蠢。”蘇昱珩說着,又開始咳嗽。
“拜托您老人家以後能不能不要随便在沙發上将就,或者至少蓋條毯子。”林之遠道:“給你買了川貝枇杷膏,回去喝點。”
蘇昱珩明顯沒放在心上,随意點點頭。
“對了,我們公司今天新來一個員工,光頭王讓我和老李帶,明天就能跟老李出差去。”林之遠到底沒說這員工是夏澤,若是蘇昱珩介意,那他心情定會雪上加霜,若是無動于衷,林之遠反而郁悶。
蘇昱珩随口道:“背景不簡單吧?”
“是啊,據說是我們董事長朋友的兒子。”
“這年頭,關系攀得夠遠的。”蘇昱珩懶在椅背上,對林之遠道:“我眯會兒,到了叫我。”
回家後,林之遠逼蘇昱珩喝藥。蘇昱珩聞着川貝枇杷膏的味道,将信将疑道:“你确定真的好喝?”
林之遠立刻猛點頭:“真的。”
蘇昱珩将一勺枇杷膏倒進嘴裏,頓了一秒,緊緊皺着眉,一張臉幾乎扭曲,半天才艱難地咽了下去。他連喝了好幾口水,還是覺得有股怪味,不由得對林之遠吼道:“你竟然覺得這玩意好喝!咱們絕交吧!”
林之遠看他情緒總算正常了,松了口氣,但依舊堅定地為枇杷膏辯解:“真的很好喝啊。”
兩人從枇杷膏争論到折耳根,互不妥協。窗外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目之所及之處都亮起了燈光,這又是一個溫柔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