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消香斷有誰憐(一) (5)
知道仙界的神仙是有無窮生命的,所以很無聊。大約在那許多的時光裏,我們都不能算是活着吧。
我立在路口望着那彤紅的雲一點一點,變暗下去。肌膚有輕微的刺痛,然後麻木掉。七十八輛汽車,三十二輛自行車,十七個行人,五輛摩托車,三個小時。我要等的人沒有來。
他打電話給我,
讪笑着說抱歉。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願強求。
都說聰明的女人很可怕,可人們不知道,女人的智慧是被逼的。所以我寧可裝傻。
他是我的父親,他在外面有女人,這一點,他以為瞞得很好,可是,我知道,我媽媽也知道。可是我不去管他,我媽媽也管不了他。
既然他要一個人自得其樂,那麽我又何必掃他的興。老男人的出軌似乎都可以被原諒。何況他沒有妻子。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會不會在天上看着自己的丈夫玩女人而氣得咬牙切齒呢?
我餓了,真的很餓,我等他回來給我煮面條。他早上的時候答應我的,他說他會煮面條的。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笑的燦爛如花?
我真的很餓了,可是我不會吃東西的,今天我是一定要吃面條的,而且一定要他煮。他說了他會給我煮面條的。雖然此刻他在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
那個女人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不知道是該叫她姐姐還是阿姨,我只是害怕有一天她會讓我叫她媽。真到了那一天的時候,我怕我不想叫那個男人爸爸了。
我不敢奢望,更不敢嫉妒什麽,誰叫那個女人偏偏要和我同一天生日?更不巧的是,今天也是我媽的祭日。
他大約是喜歡她的年輕貌美吧,可是她喜歡他什麽?滿臉的絡腮胡子自诩為藝術家;四十多歲的年紀穿着仿冒的襯衫戴純銅的“金項鏈”,沒有內在美更沒有外在美,畫了大半輩子畫也沒得過什麽獎,在深夜的時候喝的酩酊大醉。
我不想太貶低我的父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字眼來誇獎他。
他終于回家了一趟然後告訴我他和她登記了,要我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我沒有反抗的資格畢竟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
他們沒有大辦婚禮,不知道是因為經濟原因還是嫌丢人?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們很開心但是好像忘了問我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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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見過那個女人很多次了,不是太漂亮,但是很幹淨,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眯成兩條縫。身材很好皮膚很白,戴一副黑框眼鏡很有學問的樣子。她是高中老師。
我爸把我拉到她面前,笑得很谄媚:“小晴,叫阿姨。”
我端詳了她的眉毛半天最後得出結論那是繡上去的。我爸在一邊喋喋不休講了很多她的好話我一句也沒聽見。
她笑得很尴尬。
然後我沖她鞠了一躬叫道:“媽。”
她瞬間就石化了,我爸也愣住了。
然後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就很高興的笑了:“既然你們已經是夫妻了,以後就住一起了,你叫我爸老公我爸叫你老婆,就我一個人叫你阿姨顯得我多生分。我一出生我媽就死了,反正我也沒其他媽可以叫了,還不如叫你媽。你放心你雖然是後媽但是我絕對不會真的把你當媽的,你也別以為我叫你一聲媽你就真的是我媽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當然不是因為太興奮睡不着,但是我爸難得回家睡一次我沒想到他會打那麽響的鼾,跟印度洋海嘯似的。
我一點也不讨厭我後媽,我怎麽舍得讨厭她呢,她在家裏我就可以不用幹家務了,每天都可以吃到飯了而不用吃泡面,我爸回家喝醉酒打的人也不是我了。我真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嫁給我爸。
但是我不敢喜歡她,每天晚上我都不敢睡我怕夢裏我親媽會來找我,我怕一個披着長發的紅衣女鬼掐着我的脖子問我為什麽不看好我爸為什麽要叫一個年輕的女人叫媽。對于我爸出軌這件事,我媽一定是深惡痛絕的,她一定是恨死那個女人了,就算她死了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人是有靈魂的,人死了是一定有靈魂的,不然為什麽我不敢睡?大概女鬼的嫉妒心一點也不會比女人差吧。
我後媽很勤快,她姓唐。我就叫她唐媽,聽上去像保姆的名字,不過她在我們家也的确幹着保姆的活兒。你看,她一大早就在煮早飯了。
早飯很簡單,一碗清粥,就着榨菜,還有昨天晚上的剩菜,我爸卻吃得津津有味。哎,愛情的力量是真的很強大的呀,像這種老男人也還春了。
吃完了早飯,我往沙發上一躺睡回籠覺,唐媽和我爸在那兒嘀嘀咕咕了半天,我爸把她一推,她為難的回頭看了一眼,還是終于走到我面前來,小心翼翼地搖了搖我:“小晴啊,你不去上學?”
我不想理她,翻了個身。
其實我一點也不困,但就是不想動彈。
她似乎輕輕嘆了口氣,還想再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然後走開了。
我立刻睜開了眼,拿起校服外套拎着書包跑出了門。
上星期的月考成績出來了,第十二名,比上次又退步了點兒,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苦口婆心:“傅小晴啊,其實你成績還滿可以的,英語118分是全年級最高,可是數學太差了點哦,平均分也沒到······”
我不去理他,班主任是數學老師,所以對我這種數學成績差的人從來沒有好臉色。但是為什麽成績差呢?我一想到唐媽是數學老師馬上就對數學沒有興趣了。
不出所料,晚上爸又在餐桌上數落我:“怎麽又退步了啊,讀書不知道用點心的啊,你爸沒本事養不了你一輩子,你不讀書以後還能幹什麽!”
我在心裏嘀咕,當爸的沒本事想要女兒有多大出息呢?
當然你們不知道我被他這樣數落心裏有多舒坦,我只有在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的時候才能對自己說:你看,你爸也很關心你的,他是恨鐵不成鋼才會數落你的。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酒也是一杯接一杯的喝,似乎有些醉了。爸爸喝醉酒就會耍酒瘋,這不他站起來:“你說你怎麽就不聽呢?啊!我——你好好讀書會要命啊!”
讀書讀書讀書,從小到大我就只知道讀書,可還是考不好,我覺得很委屈,又很怕爸爸借着酒勁打我,只好不做聲。
唐媽一直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臉色,在我爸站起來的時候把他強行按下去:“我看小晴成績還可以的,你看看她英語考得多好,數學差點也沒關系,女孩子嘛,學數學本來就要吃力一點的,這樣,我是數學老師,要不我給她補補課好了,省得給她請家教浪費錢。”
我立刻就板着臉放下筷子:“你娶的是老婆不是家教,我不補課。”
我其實一點也不讨厭唐媽,可是一想到她我就沒辦法喜歡起來,我就覺得我跟她多說一句話,都對不起我那死去的媽。
我喜歡一個人,和我夢裏面的那個人很像,兩道劍眉,一雙總是笑着的眼睛,高高瘦瘦,總愛穿格子襯衫,總之帥氣得很,天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可是他不知道,我在暗戀。
當然,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我每天早上在公交車上都能看見他,他會從W小區上車,到Q高中下車,他是Q高的學生,那麽他的成績一定好得很,Q高是全省最好高中。很不巧的是,唐媽也在Q高任職。
當然我不會去打聽他的姓名班級家庭住址,我只是每天看他上車、投幣、然後他會走到第三排靠左的位置坐下,他似乎對那個位置有特殊的偏好,當那個位置被占的時候他寧可站着也不去坐其他的位置,這班車上乘客一向很少,所以我的視線總是可以不被阻擋地看見他的背影——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我覺得不會有勇氣去站在他的面前,好像就是因為喜歡,我就得躲在背後這個人都變得卑微起來。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兩年半前,他高一,我初一,也是在這輛車上,然後我的目光就只會在他身上停留。
他似乎從來都是一個人,偶爾會在車上看見同學,他就淺淺一笑,點過頭就算問過好了。他總是戴着白色的耳機,頭斜斜的靠在車窗上,跟着公交車一起微微顫抖。
我也學他的樣子,靠着頭,結果一個急剎車把我的頭狠狠地撞在前座上,我大聲呼痛,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然後繼續靠着。
我覺得他不是我這樣的世界的人吧,我永遠也無法靠近他。我喜歡了他兩年半,整整兩年半,而他一點也不會知道。
------題外話------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誰念西風獨自涼(二)
沒有公元零年的時光,我已在公元前老去(二)
現在,我初三,他高三。而我的喜歡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唯一的變化是幾天前,我之前說過的吧,唐媽是Q高的數學老師,所以她每天去上班都和我同路,可是她永遠都起得比我早,為了不和我坐同一輛公車。我從來沒有和唐媽單獨的講過話,我和她坐在一起的氣場總是會很尴尬。
而那天唐媽居然意外的睡過了頭,所以我和她一起站在車站等車,她站得離我很遠,我覺得好笑,明明我得叫她一聲媽,她卻怕我怕得要死。
公車來了,我照樣在老位置坐下,她站在過道上似乎不知所措,然後我向她招手示意她可以坐在我旁邊,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一路我們都沒有講話,唐媽似乎總是在看着我。
車又在W小區停下,他上車了,我轉向窗外不去看他,又忍不住要去偷看他。
今天他的位置上有人了,我很讨厭那個搶了他座位的人,明明車上還有很多空位偏偏要坐那個位置。
他竟然走到我的位置旁邊,我的心髒撲騰起來,緊張的發痛,但是我知道他沒有看見我。
“唐老師,早上好。”他彬彬有禮地向唐媽問好。
原來唐媽是他的老師。
唐媽笑道:“哦,早上好,黃禾。”然後唐媽向我介紹:“他是我的學生,成績可好了。你要向他學習哦。”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唐媽又對他說:“這是我女兒,陸小晴。”
看到他詫異的眼神,我忍不住說:“是後媽。”
我原以為唐媽一定會很尴尬,沒想到她仍舊笑眯眯的:“當然喽,我怎麽生得出這麽漂亮的女兒。”
唐媽在學生面前和在我的面前完全就是兩個人。她很開心地跟他聊天,而他也笑得很開心。
我低着頭不再看他。黃禾--原來這就是他的名字。我突然覺得我很好笑,喜歡了他兩年半但是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又是一天的清晨,又是那輛公交車,依舊是稀稀拉拉沒幾個人,似乎一切如常。
我發了昏一樣站在過道上不知所措。他的位置又被人占了,我真想走過去把那個人拎起來丢出窗外。他上車了,然後他看見自己的位置被占了,他站在過道上停了許久。我偷偷看着他,然後發現他的目光和我相對,連忙低下頭。他向我走來,但是這一次我的身邊可沒有唐媽。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暖暖的,很舒服,他伸手去拉窗簾,車子轉彎,他的手不慎跌在我肩上。他連忙站穩,說:“抱歉。”
我低着頭,不敢動。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抱歉。
他摘下耳機收進書包裏,問我:“為什麽你不和唐老師一起啊?”
我愣了許久才發現他是在跟我講話,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他會心地笑了:“哦。”
我依舊不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別說。
他又說:“抱歉。”
他對我說的四句話裏,有兩句是抱歉。
他說:“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但是你不認識我。”
我很吃驚,我一直以為,是他不認識我。
他說:“因為我們每一天都會見面啊,其實我是故意和你坐一輛車的,但是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
我更加驚訝,我也是這麽以為的。
原來不是巧合。
上課的時候偷偷玩手機,在空間裏看見這樣的一句話:“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後我們又太老。”然後眼淚就這樣掉下來了。
早上梳頭的時候發現了一根白頭發,舍不得扔,把它夾在課本裏,作為我開始老去的證明。
歷史課講到公元紀年法,以耶稣誕辰為公元元年。那麽,我可不可以發明屬于我的紀年法,讓今天變成公元零年?我不想太老,也不想太小,我只想處在最美的時光裏,一個人傻笑。
這是我一個人的時光,沒有公元前,沒有公元後,只有靜止的時光。
我爸生病了,好像很嚴重,他和唐媽卻都不對我說什麽。我從未想過,他的倒下,這麽快。我沒有母親,我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只有他,可是他不會離開我吧?我不敢想,也不願想。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跟我說:“沒事的,大概到了月底,就可以出院了吧?”
然後月底的時候,他轉到了加護病房,他還是笑笑:“下個月中旬,一定就好了。”
可是等到第二個月都結束的時候,他還是躺在那裏。
我不是很在意,我覺得他是健壯的一個人,總不會出事的。
他分明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可是他的笑聲一天比一天大。唐媽也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你對她好一點,她對你可好着呢。”爸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削一個蘋果,不小心就刮傷手指了。然後我辛辛苦苦削出來的蘋果就掉到了地上,我爸心疼的不得了。
她對我好嗎?答案是肯定的,她對誰都好,尤其對我,我當然知道。可爸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
唐媽在這個時候過來,看見我流血的手指,連忙翻找紗布。
我的心裏就“咯噔”一下,她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
我接過創可貼就站起身:“你自己對她好去吧。”然後就離開房間。
上帝作證,我不是有意的。
我的手還在流血,我覺得越來越痛了,可是我分不清是哪裏在痛。
那個蘋果我又撿起來,現在染上了血,變得很詭異,我張大了嘴,一口一口,把那個血蘋果塞進嘴裏。
我自然知道我爸的意思,“死”這個字眼,我經常會想,可是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爸。死是那麽容易發生的一件事,可是活着的人卻受不了。
我一口一口咬着蘋果,眼淚卻在不停的掉下來,我伸手去擦卻弄得滿臉是血。我也弄不清楚為什麽手指上小小的一道傷口為什麽會流出這麽多血。兩個護士看見了吓了一跳,不由分說把我拉到外科找了一堆紗布給我包紮,而我的另一只手只是緊緊捏着蘋果核。
唐媽闖進門來,看見了我的樣子,此刻我臉上的血還沒有擦去,手上卻纏了厚厚的紗布。唐媽抱着我就大聲哭起來。
我不得不說,她哭起來的樣子真的不好看,五官都扭曲變形像一個小醜。我原來心裏堵得慌,看見她這個樣子反而想笑,好像是幸災樂禍一般。
于是我就笑起來了,腦子裏忽然就想起一個念頭:“唐媽現在整天呆在醫院裏,那麽黃禾一定就沒有老師給他上課了啊,他馬上就要高考了,沒有老師會不會有影響?”
你看我,多麽不孝,明明自己父親生病快要死了,我卻在想一個男人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也快要中考了,只是我一點學習的勁頭也沒有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學校了,當然也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我很奇怪為什麽我一點也不想他。
我們交換過聯系方式,他偶爾會給我發短信,但是我很少回複。
今天我在超市裏看見他了,我正在買紙巾的時候他向我走來,似乎很是欣喜。
我不由得又低下了頭。
他說:“好巧。”
我說:“嗯。好巧。”
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看見你了。”
我說:“哦。”
他說:“唐老師最近也很少去學校,是出什麽事了嗎?”
我說:“沒有,我爸生病了。”
他說:“抱歉。”
然後我們就各自道別,各自走開。
唐媽在梳頭的時候發現了一根白頭發,就大呼小叫。
我冷笑:“一根白頭發而已。至于嗎。”
唐媽笑了:“是啊,至于嗎。”
我從書包裏拿出一本課本,翻了半天找出我的那根白頭發給她看:“你看,我也有。”
唐媽就很心疼地說:“你最近是不是特別辛苦?你也別太操心家裏的事,學習也不要太緊張了,你瞧你都瘦成這個樣子了--”
我說:“就是你像個老太婆一樣絮絮叨叨,才會加速老化的。”
唐媽說:“好了,我知道,你好好休息,今天就別去醫院了,去學校吧,你最近總是請假,學校老師都打過好幾個電話了。”
我嘟囔道:“好了,煩死了,你先把你自己管好吧。”
她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的。”那模樣真是高興得很。
我仍舊不常去學校,但是每天都乘公交車,這樣我仍舊每天都可以看見他。
他看見我會和我打招呼,我們也會講話,雖然講得不多。
我覺得,這樣子就夠了。
他沒有女朋友,我很驚訝,我覺得他這樣的男孩子應當有很多人會喜歡的吧。
他笑道:“一直就只是在拼命讀書了,沒心思去談那些,到現在也是這樣,我就只會念書,真不知道以後畢業了要怎麽辦。”
他說他想考複旦大學,他以後想當生物老師,他想找一個一米六七的女朋友。
我暗暗驚心,我的身高就是一米六七。
但是,不可能吧。
我覺得他跟我說過話,他記得我的名字,或許很多年之後,在大街上他牽着他妻子的手看見我的時候,可以準确地叫出我的名字“陸小晴”,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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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誰念西風獨自涼(三)
沒有公元零年的時光,我已在公元前老去(三)
他高考的那一天我沒有看見他,因為那一天我不用去學校,我就沒有理由再坐那輛公車了。他考完以後的一個星期,是我中考的日子。我很意外地在考場外面看見他,他說他是來當志願者的。他還叫我加油。
我問他考得怎麽樣,他說應該不錯。
他那個“加油”的表情一直就在我的腦子裏面,我在考英語的時候眼前就只出現了這一個念頭,然後幻想了很多,結果我睡了半個小時,醒過來的時候別人都差不多已經做完,我拿起筆在答卷上疾風驟雨一番,在結束的鈴聲響起的前一秒才填完最後一個字母。
毫無疑問,我考砸了,都怪他。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爸在醫院接到了病危通知單。我沒有考進Q高,這個時候唐媽打電話過來說叫我去醫院。
那天很奇怪,半天也沒有打到出租車,我索性就在大街上奔跑起來,我在跑的時候有好幾輛出租車開過但是我來不及把它們攔下來。
我狂奔了一個小時趕到醫院,差點就要讓醫生給我做人工呼吸。我還沒有看見我爸就昏了過去。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黑夜,醫生叫我去太平間。
我沒有去,因為唐媽在哭,我不好意思不哭,所以就陪着她哭,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像兩個瘋子。我沒有哭出眼淚來,只是幹嚎,很像一個演技不佳的演員試鏡的時候被刷下來了,而唐媽成功晉級。
終于等到唐媽睡過去的時候我偷偷跑到樓頂,很想就這樣跳下去,然後又害怕沒死成變成半身不遂。而且我不想讓我臉先着地,我害怕到了天上的時候我爸認不出我來。
黃禾打過幾個電話來我沒有看見,我把手機調成了震動,覺得已經發不出聲音。
唐媽醒了的時候大聲叫我的名字,我也沒有理她。
我們一起把爸爸的屍體送到火葬場去,然後抱着一個陶瓷罐子回來。唐媽抱着一張黑白照片哭,但是已經掉不出眼淚來。大廳裏也挂着一張照片,我走過去靠着爸爸的頭像拿起手機自拍,角度沒有掌握好,只拍到了自己。
外面敲鑼打鼓的不知道是喜樂還是哀樂,我索性戴上了耳機,這樣就聽不見噪音了。
我發現我買了很多白色耳機,跟黃禾的一模一樣,但是我很久沒有看見黃禾了。
他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聲音很焦急,問我怎麽了。
我說我爸死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抱歉。
我說,星期天,我們出去玩吧。
他說好。
我們去了游樂園,我想玩過山車可是他說他害怕,我就讓他在下面等我。
其實我也害怕,我素來有恐高症,這是我第一次坐過山車但是他不陪着我。我的身體我的心髒我的靈魂全部高速旋轉然後脫離地心引力逃跑了。我大聲呼救但是沒有人來救我。他把我扶到邊上,我靠着他大聲喊救命。我覺得有一雙手掐着我的脖子但是我沒有辦法讓別人看見它。
他說如果我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然後我就大聲哭泣,眼淚像決堤了一樣恣意橫流,他又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了不要傷心,多矛盾。
我第一次哭得這樣酣暢淋漓,真的哭得滿頭大汗,他不停地給我遞紙巾,結果我身邊的紙巾堆得像山一樣。
我覺得心情大好。然後就想起今天應該是我爸的頭七,但是我出來跟男人約會還心情大好。
我還問他會去哪裏讀大學,黃禾跟我說他的分數比複旦的錄取線還高了二十多分,但是他填報了本市的師範,因為離家近。有點自毀前途的選擇。
我很羨慕他,考那麽好的成績可以随便選大學。他說他以後不會只顧着念書了,他也要做一點其他的事情,比如運動比如玩游戲,比如打工比如看小說。
我沒有問他,比如談戀愛。
多好呀,他可以這樣幸福。他可以讀離家近的學校,但是不管我考到哪裏都沒有離家近的地方,因為我好像沒有家了。
他把我送回家的時候唐媽在門口等我,看見黃禾似乎很驚訝,然後黃禾就走開了。
唐媽自從爸死了以後就整天神神叨叨的,對着照片講話,燒飯的時候把青椒當青菜,睡覺的時候還會尖叫。
我很想無視她可是她太讓我注目了。她吃完晚飯就坐在家門口,口中還叫喚着我爸的名字。知道我走過去把她拖回房間。
她到了房間裏也不上床,她走到牆角蹲下開始哭,害得我只好把家裏所有的牆角都放滿東西,她就坐到床上,鞋子也不脫。
我終于忍不住扇了她兩巴掌,她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我,然後就抱着我哭,我想掙紮但是力氣沒有她大,她哭得轟轟烈烈,眼淚鼻涕全擦到我衣服上,我騰出手來又給了她一巴掌,然後她就不動了,連眼淚也不流了。我很害怕她哭,一來很難看,而且我害怕她流的眼淚裏有一天會變成血。
我原本是想就這麽走開的,可是她拉着我的衣角,我想站起來沒站穩就倒在她懷裏,我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叫了她一聲:“媽--”
黃禾約我出去,我說算了,我很累。
可是他說他在我家樓下。
唐媽大概還在睡覺,我走過去敲了敲房門,她哼了一聲,我也就放心了。說實話我是害怕我不在了她幹什麽蠢事,既然她現在還活着那我就不用擔心了。
我和黃禾離開了市區,去爬山。
他說我整天待在家裏會憋壞的,要出來運動一下。說實話我真的懶得動彈,但是他一定要我跟他走。
我不會不聽他的話。
我們終于爬上了山頂。
他對我說:“你看,這裏的景色是不是很美啊?”
我說:“是啊。”
他說:“你看,不管發生過什麽,這裏的景色永遠都是很美好的,不管這個世界上有多灰暗的地方,該明亮的地方還是會明亮的。陸小晴,這個世界有些東西是會變的,但是也有永遠不會變的東西啊!”
我看着他的笑容,我知道他是故意笑給我看的。我不知道為什麽他要對我這麽好,但是我覺得他對我好,是我三年來一直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而現在這件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我恐高,但是爸爸有時候會帶我來登山,他要我克服心理的恐懼,爸爸說,不管有多害怕,只要你不想害怕,就不會害怕了。現在,我好像真的不害怕了。起碼我站在山頂的時候沒有發抖也沒有哭泣。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喜歡了三年了。”我就這樣把這一句憋在心裏三年的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口了。爸爸說得對,只要我不想害怕的話,就不會害怕了。
他愣了愣,然後笑了:“是嗎?我也是。”
是不是站在高處的時候,人就會自以為很偉大,所以會把平日裏不敢說出口的話全部說出來呢?
我覺得這樣的變化太戲劇性了。我突然覺得很搞笑。
有一片葉子吹到他的頭上,我伸出手拂去,那一秒我離他很近,然後我就不想離開他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離他這麽近。
他吻了我。
很短的幾秒,然後我觸電般離開。
他說:“抱歉。”
我的手指輕輕碰到自己的唇,還帶着他的溫度,我下意識地用舌頭去舔。他看見我的樣子就笑了。
我發現他的吻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甜。
“我喜歡你。”我說。
他抱着我說:“我也是。”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他笑:“我知道啊,你不用一直重複。”
“我喜歡你。”我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想,這不是三年來的事實嗎?但是為什麽我這樣不确定呢?我為什麽要一直這樣提醒自己呢?
黃禾,今天,是陸小晴的公元零年,你知道嗎?
黃禾問我:“你在發什麽呆啊?”
我問他:“為什麽喜歡我?”
黃禾說:“我也不知道啊。”
我們又沉默很久。
我發現我和他在一起總是緊張的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所以我們之間更多的是沉默。
沉默很久之後。
黃禾說:“哎,你說話啊。”
我說:“說什麽?”
是啊,我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我喜歡你。”其實,我不用這樣一直強調的不是嗎?然而,我卻在害怕,如果我不強調的話,它就不是事實了。
“黃禾,我突然發現,喜歡你,已經變成我的一種習慣了,三年了,所以,戒不掉了啊。”
黃禾說:“那就不要戒啊。”
“你知道嗎,人站在高處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很偉大,所以,很多平時不敢說出口的話,就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啊。”我說。
“嗯,我也這樣覺得。”他說。“三年前我就喜歡你了,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只知道讀書讀書,所以這句話,一直到現在才說出口。抱歉。”
我說:“你這個人啊,就這麽喜歡道歉嗎?”
------題外話------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誰念西風獨自涼(四)
沒有公元零年的時光,我已在公元前老去(四)
他說:“道歉的話,別人就沒有理由讨厭你了吧。”
我說:“那麽,對不起。”
他很詫異:“什麽?”
我轉過頭:“沒什麽。黃禾,我教你玩一個游戲吧。我們用雙手捂着耳朵,對着天空,說出平時不敢說的話好不好?”
他搖搖頭:“你無不無聊。”
我拉着他的手:“玩嘛。”
他說:“好啊。”
我說:“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喊好不好?”
他用手捂着耳朵:“你以為捂着耳朵就聽不見我說的話嗎?”
“啊啊啊--我聽不見啊。”
“你騙人。”
“你玩不玩啊!”
“一!二!三!”
“爸--爸--我--好--想--你--啊--你--過--得--好--嗎--”
“我--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我們兩個各自喊出自己的一句話,然後相視而笑。
他放下手,說:“陸小晴,你知道嗎,三年前我第一次在公交車上看見你的時候,你在哭,哭得很傷心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可以讓一個女孩子衆目睽睽之下哭成這樣子?陸小晴,你知不知道,你哭起來真的很難看啊!”
我說:“你別以為我捂着耳朵就聽不見了啊!你哭起來才難看呢!”
他說:“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哭過。”
然後我們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他說:“抱歉。”
我說:“你有那麽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嗎?”
他說:“抱歉。”
我說:“為什麽?”
他說:“在我知道你的事情以後,我覺得你很可憐,很需要關懷,我以為我是很喜歡你的。可是我錯了。原來你堅強的比任何人都可怕。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