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直到柳祁臨死之前,魏略都不大敢問那句俗套的:“你愛過我嗎?”他感覺問出這句話無異于自取其辱,故他看着卧病的柳祁,問道:“你後悔嗎?”柳祁有些不解地看着魏略:“什麽?”魏略自嘲一笑,道:“看來小侯爺是不認識‘後悔’兩個字的!”柳祁當時病痛纏身,只虛弱地一笑,說道:“我只是沒聽明白略兒的意思。”
略兒……明明做過那麽無情的事情,柳祁說出“略兒”這個詞兒的時候,語調還是溫柔得叫魏略心痛。魏略說過要把柳祁狠狠報複,将他踩在腳下,但看到他落魄,卻又忍不住關心。這是不是犯賤?既然犯賤了,就一賤到底,做人就是該這麽從一而終、初心不負!
魏略定了定神,問道:“你有沒有後悔辜負過我?”柳祁聞言,溫柔地說:“當然。”魏略看見柳祁如此溫暖斯文、氣定神閑,便知道這是謊言了。那柳祁又繼續那暧昧的語調,壓着嗓子說道:“我從不知道世上只有你這樣愛我。若我知道了,當初……唉,當初的事說來也無濟于事了。我只望你把我忘了,不要再記恨我,也不要放不下,這對你都不好。但我對你是至死不忘的——雖然我也離死不遠了。”魏略怨恨自己此刻的清醒,柳祁說得那麽婉轉柔順,他為何不傻兮兮地相信了就好了?
柳祁知道魏略想要什麽答案,便給了他。是不是真話根本不重要。
實際上,柳祁也沒認真思考過到底有沒後悔對魏略做的事。現在常自碧回想起來,仍覺得沒什麽好後悔的。他甚至會自我中心地說:“魏略當時不過是花幾兩銀子就能買到的娃娃。如果不是我,魏略不過就是在別的地方為奴,肯定不會有今天的造化。”
真正讓柳祁感到“後悔”的,那就是傅魅。可能世上還是有輪回的。柳祁在傅魅自殺後将他救回,卻将他換皮成另外一個人,企圖完全霸占他。柳祁倒不曾想到,自己的缺德事居然啓發了常無靈。報應不爽,這些禍患通通落回到柳祁頭上。也是如此,柳祁才知道自己對傅魅做的事是多麽的不可原諒,怪不得傅魅總恨他。
但現在不同了,傅魅以為柳祁已經死了,便也沒那麽多仇恨。常自碧那麽溫和,又會說話,大概能讓傅魅喜歡吧?
全京師都知道,傅魅是金太尉的情人,傅魅在京師便是橫着走,大家也只能避讓。只是橫着走也太累了,傅魅喜歡坐轎。一頂軟轎,轎簾要滾金邊,轎頂要有寶石,最好在日光下能夠耀眼生光,誰曾想到清俊優雅的太尉養着一個俗不可耐的男寵。
傅魅從轎子裏走出來,眨着那雙嵌在臉上顯得過大的眼睛,觀賞着兩岸的風景。當初動刀的時候,醫者就質疑說傅魅天生一雙大大的桃花眼,如果把臉龐削得太小太尖,眼睛會顯得很大很奇特,但柳祁十分堅持。畢竟柳祁才是老板、是大佬、是官爺、是甲方,醫者只能夠無條件服從他的審美。最終出來的效果,雖然說有些詭異,但卻又确實離奇的好看。
傅魅看見魏略、自碧二人,那烏靈靈的眼睛裏滿是笑意:“你們也在呀?”魏略一邊掰着手裏的糖糕,一邊笑道:“敢情這兒是傅郎包起來了,我們都不能來?”旁人聽見魏略這麽說話,肯定以為他諷刺傅魅,唯獨傅魅與他是多年的交情,習慣了他這夾槍帶棍的言語。且傅魅看着魏略這樣的神态,總能想起以往無拘無束的自己,便一點不計較,反而高高興興的,說道:“若是我包了這兒,那肯定是誰都不能來——除了你們兩位。”
魏略早習慣了傅魅這些腔調,爽朗地笑起來,只他又忍不住要用眼光餘光去瞟自碧,卻見自碧也是滿臉笑容。常自碧斟了差,将杯盞往傅魅邊上一推,說道:“這兒的春茶極好,傅郎可以嘗嘗。”傅魅便接過來吃下,又說:“果然好茶。”常自碧不覺唏噓,若他還是柳祁,傅魅難能輕易就吃下他給的吃食,還一點防備都沒有?
魏略對傅魅說道:“你倒自在,卻不見太尉?”傅魅便道:“他去了邵郡軍營巡視了,大概好幾天都不會回來。”魏略才似想起來這麽一回事。那常自碧卻道:“太尉倒放心得下你一個人。”傅魅笑道:“他有什麽放心不下?這兒天子腳下的,我又那麽大的一個人,光天化日的還能丢了不成?”
這話真不好亂說,還真的就丢了。
傅魅原本坐着軟轎回去,那頂轎卻在穿過六指兒巷的時候停下來,再沒出來。人們在六指兒巷裏面找到了轎子,卻沒找到人。
倒是常自碧看見了。常自碧倒希望自己沒看見。
傅魅就躺在常家醫館裏。即使緊閉雙目,那濃厚睫毛構成的陰影也展示了傅魅的眼睛多麽大。常自碧站在這床榻旁邊,難得地露出了驚色。常無靈看着常自碧的反應,細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常自碧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人,倒很快冷靜了下來,說道:“哥,這是幹什麽?”常自碧名義上是常無靈的族弟,人前人後也是以兄弟相稱。
無靈答道:“我說過了,他的皮、骨都是師父做的,我想揭開看看,我做的比他的差在什麽地方。”常自碧心中暗呼不妙,臉上仍沒什麽表情,卻道:“按您說的,豈不是要将魏略也弄過來才好對比?”無靈卻道:“也不用費這個功夫。我做的我自己記得。”
常自碧覺得常無靈這個舉動太過不尋常。
自碧想起當年在柳府,由于是個丫頭養的,十分不得寵,從小遭人欺負。他當時還小,根本不懂得怎麽應付。他的奶媽卻讓他息事寧人。柳祁卻道:“息事不一定能寧人!讓人覺得好欺負,只怕越退讓越不安生了!”奶媽卻道:“這還是得看的。”柳祁便問:“看什麽?”奶媽答道:“你不能看別人做了什麽樣的事,而該看別人為什麽做這件事。”柳祁明白了,夫人養的孩子能欺負姨娘養的孩子,姨娘養的孩子只能欺負他這個丫頭養的了。他不夠慘,對方的自尊心就得不到滿足,若他越要頑抗,便越遭欺侮。所以他每每被欺負都故意演出可悲懦弱痛苦的模樣,對方便心滿意足,久而久之他的順從使人喪失欺負的欲`望,他甚至會幫這些庶子找其他更弱勢的、更好玩的目标,以跟班的姿态去一起蹂躏他人。漸漸地,他竟也靠着這種小伎倆從受害者榮升加害者的一員了。
動機比行為更重要。
常自碧認真地考慮常無靈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認為常無靈真的是為了研究傅魅的骨頭皮膚才把人綁來的。不然,常無靈一早就可以這麽做了。常自碧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一個猜測,卻又不敢确認。他只說:“我倒不覺得您這個行為足夠明智。”無靈聞言果然露出了怒色。常自碧從他的反應又确認了幾分,便話鋒一轉,說道:“他死不足惜,我擔心的是您。”無靈臉色又和緩了一些,說道:“哦?難道你是怕太尉找我尋仇?”
自碧露出一絲驚訝,問道:“難道您真的不怕太尉?”無靈冷笑道:“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又何須害怕?”自碧卻道:“除非他死了,否則他就是掘地三尺,也會将謀害他心上人的兇犯找出來。難道您要将太尉也殺了嗎?”無靈卻道:“我可沒這本事,我只需要将手腳弄幹淨就夠了。”
常自碧的目光輕輕移到了傅魅的臉上,傅魅睡得倒很安穩,看來無靈是用了猛藥。那常自碧迅速将目光收回,心中計算着每一個微弱的可能。
常無靈是在考驗我嗎?
自碧一直對無靈的行為感到難以理解,看不透對方的動機,對于自碧來說是特別煩心的。他看不穿對方的目的,就會有點無措,不知如何應對才好。他原以為常無靈幫助他,是為了成全其主仆情誼。可事情很快就變了味,那常無靈根本沒打算做他的忠仆。在常無靈侵犯他的時候,他想過常無靈喜歡他的可能。但又覺得不對,常無靈對他很殘酷,又從不會親吻他、愛`撫他,只将他當成器具一樣擺弄,雖然表現出一定的占有欲,但似乎與愛無關。
常無靈似乎對自碧長久的沉默有些不耐煩,問道:“你為什麽不說話?”自碧這才确認下來:“常無靈在等我的回應。所以他感興趣的不是傅魅,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