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虛張聲勢
“顧賢弟, 今天怎麽回得這般早?”
“答應了舍妹要帶她出門,便偷懶半日。”
“哈哈哈, 你要是偷懶, 這圖書館就沒有勤奮人了。”
“錢大哥說笑了。”
顧玉成收好書本, 和幾個年輕人一一道別, 又約了下個休沐日一起到圖書館抄書,這才提上書袋, 緩步向外走去。
作為最初發起人,自打清平圖書館建成後,顧玉成便時常過來, 一是為了監督檢查,二是為了和同齡人探讨學問, 方便尋出品行可靠的學子互相結保。
顧儀的宅子裏沒有倒計時, 他回家後猛地将數字減少一截兒,才意識到結保的問題。
這時候戶籍制度不發達,招工都需要熟人介紹, 何況是縣試?
作為科舉第一關, 縣試需要五名考生互相作保,确定沒有頂替等情況, 還需要本縣秀才或考生的老師一同作證, 然後才能進場考試。
顧玉成每日裏不是上學就是宅家,偶爾出門也是為了采購或辦事,并不與人交際。在這清平縣裏,他是又顧儀唯一的學生, 沒有同門,還因着當初在縣衙花園裏當衆拜師,落了三家學堂的面子,更是沒人特意與他來往。
他站在倒計時前思量半晌,才發現竟然一個可以結保的考生都不認識……
雖說花點錢也能辦到,但倉促之間,很難保證人品靠譜。顧玉成在翻閱往年卷宗時,就曾看到有人為了報複,故意結保然後作弊,連帶其他四人一起被除名,往後三屆考試皆不得參加。
即使心志堅韌再等十年,帶着黑歷史進入官場,也會處處被限制,怎一個慘字了得?
意識到這個問題,顧玉成便在圖書館開張後時不時過來看書、抄書。他本身學問紮實,又為人謙和,一段時日下來,也交到幾個好友,有了些同齡人的活潑。
圖書館外陽光輕暖,風裏夾雜着淺淺的花香,叫人走在路上都心情愉悅。
想到下午要帶着顧玉榮出去買東西,顧玉成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兩分。
小丫頭越長越大,興趣也一天天廣泛起來,最近迷上了畫畫,喜歡在他用過的紙上來回描。
他沒有財力把妹妹培養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閨秀,就帶她買點顏料畫筆之類的,先随便頑着吧。
顧玉成邊走邊想,忽聽見有人在打聽他。
“清泉居士的弟子,叫顧玉成的,不知住在哪裏?”
他住在水井巷子的事兒并非秘密,很快就有人給問話的人指了路,那人道了謝,卻不急着走,而是原地轉悠,仿佛在辨認方向似的。
等指路的離開,他轉臉又去問下一個人,還是一樣的問題。
顧玉成心生疑惑,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那個問路的是顧明祖。
倒不是他臉盲,而是在原身的記憶裏,這個長他三歲的堂哥自小就高,去年還比他高出一個頭,得仰視着說話。
然而自顧玉成來了以後,他迅速搬走開啓了新生活。吃得營養,還注重鍛煉,又正處在發育期,這一年來跟竹子似的蹿高不少,已然比顧明祖還高出兩三寸。
再見顧明祖,自然和記憶中的大相徑庭。
只是他搬家的時候,也告知了顧家其他人要住到水井巷子,怎的顧明祖還需要打聽?還換着人問來問去?
管他想幹什麽……顧玉成将微皺的眉毛放平,高呼一聲“大堂哥”,快步朝顧明祖走去。
他邊走邊喊,到了近前,也不管顧明祖正在跟人問路,猛地按住他肩膀,大聲道:“名祖堂哥怎得忘了我的住址呢?分家後我們二房沒地方住,就在水井巷租了個小院子,大伯娘沒跟你說麽?”
“哎呀我忘了,那時候堂哥不在家,還是大伯分的家呢。”顧玉成說完,又看向那指路的中年人,真誠地道,“多謝您給堂哥指路了,我們兄弟倆一年多沒見,是不好找。”
中年人擺手說着“沒事兒沒事兒,我地方熟”,腳下卻慢騰騰的,顯然是支棱着耳朵想聽八卦。
顧明祖從方才被按住的時候就渾身僵硬,這會兒臉上越發挂不住,一邊試圖将那條胳膊扒拉下去,一邊低聲斥道:“你怎可在大街上如此喧嘩?”
哪裏有半點讀書人的體面?
顧玉成按得更用力了,聲音不高不低地道:“分家後我就沒見過堂哥,有些激動,倒是讓人見笑了。”
這會兒正是半下午天氣和暖的時候,大街上行人也多,顧玉成說完話,對周圍看過來的人拱拱手,就按着顧明祖往街角走,邊走邊道:“名祖堂哥在長松學堂念書,是不是特別忙?我搬來水井巷子許久也不見你過來。”
顧明祖幾乎是被拖着走的,整個人都懵了。
這還是他那個不茍言笑又木讷死板的堂弟嗎?從來只有二郎被他擠兌到牆角的份兒,現在這個張嘴就來且聲音賊大的是誰啊?
明明分家還沒一年!
而且二郎怎麽長得這麽高還這麽有力……
顧明祖實在太懵,以至于過了好一會兒才得空脫身,已然額頭冒汗,連新做的長衫都亂成一團。
餘光掃到有人往這裏瞅,顧明祖急忙撫平褶皺,裝作沒事人一般,盡量親切地道:“二郎,許久未見,怎的不請大哥去家中坐坐?”
“唉,實在慚愧呀。”顧玉成嘆了口氣,“我只是租了房子,哪裏稱得上有家?倒是堂哥成親後在縣城置宅,聽說很是氣派,不如讓我也長長見識?”
顧明祖臉色一僵:“二郎你何時變得這般伶牙俐齒了?”
顧玉成收起表情,目光跟冰刀似的釘住顧明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說暗話,你此次前來,到底所謂何事?要不說實話,就憑咱們的關系,也沒什麽好進門坐坐的,還是就此別過吧。”
顧明祖臉色變幻不定,暗中比了比兩人的體格,好一會兒才道:“最近家中過得艱難,聽說你在縣城發了財,奶奶想到你這裏來住,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艱難?”顧玉成哼了一聲,語氣充滿嘲諷,“十畝良田還能過得艱難,以至于連個老人都不能奉養,叔伯未免太不孝了吧?大堂哥你身為顧家長孫,怎麽能容忍自己父母這般行徑?”
“還說什麽發財,你看看自己的綢緞衣衫,秀囊玉佩,再看看堂弟,怎麽說的出這種話?別是夢魇了吧?”
他一聽“發財”二字就知道顧明祖為什麽冒出來,只是他平日裏深居簡出,穿戴上也只是幹淨整潔。王婉貞存了給兒子在京師買房的念頭,又怕露了白招人眼,平日裏越發謹慎小心,除了吃食上豐富許多,完全看不出富裕跡象。
唯一露富的,就是圖書館捐贈的五十兩銀子了。但他完全可以說是找老師借的,反正不會被拆臺。
顧明祖臉色漲紅:“你,你——”
“你不會覺得能把奶奶騙到縣城吧?”顧玉成腰背挺直,微微俯視着顧明祖,目光充滿同情,仿佛在看一個智障,“當初簽了分家契,奶奶要跟着大房養老,她老人家是不可能聽你兩句話就抛家舍業離開溪口村的。”
顧明祖被怼了一通,此刻終于找到反擊點,咬牙露出個冷笑來,低聲道:“奶奶早把字據撕了,現在我們還沒分家!你是二房獨子,照樣得贍養她!”
顧明祖說出從周氏那裏得來的秘密,本以為顧玉成會大驚失色,畢竟字據只寫了一份,還保存在呂老太太手中。誰知那同情的目光更加露骨,甚至透出不加掩飾的嘲諷。
“都說人老成精,這話不假,幸好奶奶讓我留着字據呢。”顧玉成說着,從懷裏掏出張折疊起來的紙,當着顧明祖的面慢慢展開,好讓他看清楚上面寫的內容,以及四個清晰的指印兒。
顧明祖:“!!!”
欣賞了一番變臉,顧玉成才将這張有些發舊的紙收起來,道:“大堂哥忙于課業,一直不在家,對這些東西有所疏忽也正常。至于這字據的真假,大堂哥要是不信,咱們随時能到衙門對峙,想來奶奶還是樂意跟着秀才孫子養老的。”
顧玉成說完,仗着身高優勢拍拍顧明祖的肩膀,拍得他晃了兩晃,才提起書袋繼續往回走。
答應了帶阿榮出來買東西,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得加快速度才行。
這般想着,顧玉成步子邁得更大,轉眼不見了身影,只留下顧明祖站在街角的陰影裏發呆。
晚上,哄着顧玉榮擺弄了一回新買的顏料和投壺,看她打起小哈欠,顧玉成就将她抱到裏屋交給王婉貞,獨自去了書房。
書桌上,正正放着那張白日裏唬住顧明祖的字據。
顧明祖為了面子,分家時遠遠避開,表面上絲毫不參與,所以字據都是他寫的,照貓畫虎重寫一份并不難。
至于手指印兒,都是他自己用不同手指按的,位置一模一樣。
防的就是哪天被人用字據搞鬼,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顧玉成看着那張因為成日裏揣在身上所以顯舊的紙,心情很是複雜。
雖然表面上淡定從容,但他終究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人,時不時就擔心日子難過。當初有了相對穩定的進項,又換了銀票後,便把那四張銀票分別放到了家裏人身上和櫃子裏。
至于各種字據契書,就揣在他衣衫的內兜裏。
王婉貞曾說他過于小心,得知今天的事情後也沉默許久,暗自掉了會兒眼淚。
顧玉成倒不覺得難過,他向來不憚于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顧家人,否則也不會搞個贗品備着。
他不知道顧明祖來找他,是純粹出于嫉妒還是因呂老太太又做了什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他不怕事。
如呂老太太和顧明祖這類人,仗着年長幾歲幾十歲,有點經驗和積累,就以為自己具備了什麽超出常人的本事,時刻想着将他人控制在手中,稍不如意就連哄帶吓,自以為得意。
不過是卑劣而已。
即使一時得逞,也會有露餡兒的一天。
譬如顧大山,他這個大伯幾十年裏對呂老太太言聽計從,現在不照樣生了心思把老太太甩出去?
只可惜,呂老太太不會讓大房如願的。甭管他手上這份字據是真是假,老太太都會認的。
想到顧明祖的臉色和老太太可能有的反應,顧玉成微微一笑,将那張字據收起來,慢慢在房間裏背起書來。
作者有話要說: 食言而肥,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