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靈堂就設在寧壽宮,宣和再去時已經平靜了許多,這是她的人生,這是她的選擇,無人可以置喙。
宣和跪在蒲團上,誦了一卷經,起身時顫了顫。
他幾乎是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方才又是乘着禦攆來的,只跪了這麽一會兒腿便開始酸脹難受。
慕家也來了人,是他的外祖母,老人家攏共就兩個女兒,都走在他前頭,她的精神狀态卻比宣和要好得多,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還能反過來寬慰他。
宣和那一卷心經還是幼時跟着她學的,心中有信仰大約确實能叫人平靜些。
回去時宣和說要走走,謝淳就陪着他走。夕陽斜照過來,将他們的影子打在漢白玉的地磚上,又延伸到朱紅色宮牆上。
宣和回頭看了一眼,他和謝淳原來走得那麽近,他們的影子是挨着的。
宣和停了一會兒又倒退着走了兩步,謝淳始終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宣和忽然說:“我累了。”
累了就回去,可他們現在就是在回養心殿的路上,方才宣和說不要禦攆,已經叫人擡走了。
王公公在後頭躊躇着,不知該不該上前,他不過猶豫片刻,就見陛下已經半蹲在秦王身前。
謝淳說:“我背你。”
宣和挑眉,看着眼前的背影,這個姿勢多少是有些不雅,謝淳卻無比自然。
宣和雙手勾住他的肩,輕輕縱身,謝淳穩穩托住他。
背着人的時候,想要身後的人舒服,就不可能身姿挺拔,後頭的随從們就見陛下微微躬着身,穩穩地背着秦王走在前頭。
一邊要顧着前頭主子一邊又不敢多看,一時間低頭也不是擡頭也不是。
宣和趴在謝淳背上,雙手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頸間蹭了蹭,帶着些依戀。
說起來有點荒謬,他和謝淳,一個皇帝一個親王,說是這時間最尊貴的兩個人都不為過,他們卻只剩下彼此了。
相依為命。
“謝淳。”
宣和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
“嗯。”
“謝淳……”
“嗯。”
“七哥。”
……
不論他喊的是什麽,喊了多少聲,謝淳都應下了,沒有絲毫不耐。
一直到了養心殿,謝淳也沒有放下他,而是直接背着他入了後殿。
宣和這一路上沒花多少力氣,但謝淳是出了不少汗的,不說背着人走,單是宣和在他耳邊呢喃就足夠叫他出一身汗了。
他們身體緊緊相貼,宣和自然也知道,一進殿內,他就吩咐人準備熱水。
謝淳只當他要沐浴,只是還來不及出去就見宣和轉過來:“一起嗎?”
十分随意,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邀請,但謝淳知道不是。
……
半個時辰之後,宣和精疲力竭躺在謝淳懷中,大約是因為在水中,謝淳也學着那水磨功夫,說是顧忌着他身體,但實際上并沒有什麽分別。
這樣纏綿持久,說不得還更累些。
宣和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了,任由他抱着自己上床,靠在謝淳懷中昏昏欲睡。
謝淳的手隔着綢緞輕輕在他頭皮上揉按,宣和便愈發放松下來。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天亮,宣和是餓醒的,昨天晚上根本就沒有吃飯。
他看着是卧床了幾日,實際上真正睡着的時間卻不多,倒是昨夜,難得的好眠。
宣和總算還記得自己身上是有官銜的,休息好了便去了一趟戶部,謝淳足夠重視他的話。
戶部撥出去的銀子,很大一部分用在水利上了。
大的湖泊,即便是有地勢可以借,想要攔截蓄水也沒有這樣容易,但是小一些就不一樣了。
光是京城,便規劃出了五個小湖,其他地方多半也是如此。
相比之下,挖掘深水井就要困難許多,到如今還沒有成功的……莫非還要他改良一番□□麽?
但他只記得最簡單的方子啊,或許還比不得如今的技術。
該從其他地方下手,鋼就不錯……宣和伏案提筆寫了許久,戶部打雜的小吏已經送來了午膳,宣和看了一眼沒什麽胃口,自己出了門,往摘星樓去了。
摘星樓不在皇城內,宣和到時已經餓得兩眼昏花,好在他是東家,沒一會兒,精致的席面便已經擺好了。
掌櫃地在一旁恭敬地候着,随時準備彙報店裏的生意,宣和卻沒問這個,而是說,近來京中可有什麽流言。
說是流言,其實就是八卦,摘星樓的客流量大,有時候還真能知道些奇奇怪怪的消息。
掌櫃的經營着這樣大的客棧,自然是有幾分能耐的,知道他要聽什麽,只是這一次卻有些為難地着他,宣和奇怪:“怎麽?”
有什麽不能說的?
掌櫃低聲道:“有些流言,是關于聖上的。”
謝淳?
宣和放下筷子,示意他說。
“傳言道聖上命中帶煞……”
宣和走出摘星樓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他很清楚,流言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定是有人在後頭推着。
謝淳多半是知道的,但他沒管,許是不在意。
他不在意宣和在意,若單純地編排謝淳也便罷了,左右是他的事,謝淳不管他也不會插手,偏偏帶上了他最愛的兩個人。
說先帝與太後是被謝淳克死的?
宣和越想便越生氣,出了摘星樓便往王府去,他自去歲入宮就極少回來,如今王府大門上挂的牌匾已然換成了秦王府。
府內按規制重新修繕過,愈發奢華,宣和卻沒心思看,叫了林安來問話。
半盞茶的功夫他已經猜到了是誰,冷哼一聲:“去給宮裏遞個話,今兒不回去了。”
林安領命而去,宣和坐在廳內,神色晦暗不明。
百裏彙不在府上,晚膳時才同白修遠一道回來,宣和叫了他們來一同用膳,用完膳就提了鞭子叫上百裏彙出門了。
白修遠跟林安打聽這是出了什麽事?怎麽看着,王爺像是要去找人打架。
宣和确實是要去打架。
謝潤聽門房來報,聞宣和來了,便親自出來迎,遠遠的就瞧見他氣勢洶洶地走來,一打照面,宣和更是兜頭一鞭子。
謝潤後退一步避開:“你……”
話未盡,又是一鞭子,這一次他就沒那麽好運了,擦到了臉頰,留下一抹紅痕,火辣辣的。
謝潤臉上徹底沒了笑意,眼中帶了幾分陰翳:“宣弟這是何意?”
“你猜?”
謝潤擡手抹過臉上的血絲:“我以為宣弟同我一樣……”
“看來你是不知道了。”
他揚起鞭子,眼看着又是一下,這一次謝潤有了防備,将鞭子末端抓在了手中,沒教他得手。
雖說徒手接住鞭子也有些疼,到底是比打在臉上要好得多,宣和自知沒有他的力道,便也沒有繼續。
“謝潤,管好你手底下的人,每日去娘娘磕頭。”
他是王爺,送一送太後是應該的,但他不是皇帝,太後也不是他生母,過了二十七日,他是不需要守在靈前每次上一炷香都磕頭的。
有些話不用明說,他們都明白宣和在說什麽。只是謝潤有些疑惑,他做事向來謹慎,這次也一樣,自認沒有落下什麽把柄,宣和是如何知曉的。
“宣弟何出此言?”
宣和看了他一眼,懶得跟他賣關子:“我是沒有證據,但是除了你還能有誰?”
謝潤也沒想到他那麽不講道理的。
他又開始笑了,不知是嘲諷還是勸告:“你們若真是兄弟,你這樣幫着他還好些,這種關系,你以為能有多長久。”
宣和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那也是我的事,與你何幹?”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謝潤倒是替謝淳說了句話:“他比你長情,畢竟論薄涼,這世上也沒幾個人能勝過三哥你。”
謝潤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宣和這樣說他,他也不惱,反問道:“是長情還是執念?”
“執念也好,長情也罷,左右能叫他記挂着便是我的能耐。”
謝潤愣了愣,他最初以為宣和是被迫的,宣和那樣的性子,若是被迫,定然是要記恨的,他才會這樣篤定宣和會站在他這一邊。
今夜宣和上門,他才知道自己錯了,宣和對謝淳有情,才會這般護着他。
但現在看來,或許他又錯了。
宣和未必無情,只是也算不得多深情,至少不是情根深種,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的,他們二人之間宣和才是主導者。
這樣一來他今日上門的原因也就顯而易見了,謝潤暗道失算。
不知為何,他心緒反而平靜下來,大約是因為謝淳雖贏了他,卻沒贏過宣和。
“是我疏忽,我自去向娘娘請罪。”
宣和不是旁人,別人會顧忌顏面,顧忌身份,他不會,他是真的會撕破臉,眼下既然認定了是他做的,即便不是他也只能暫且認下,道個歉,勉強達成和解。
第二日謝潤依言去寧壽宮磕頭上香,一出來就被守在外頭的太監帶到了養心殿。
從養心殿出來他還有些恍惚,親王無召不得離京,身份越高,限制越多,尤其是他們這種曾經同為皇位繼承人的,多半是要受皇帝忌憚的。
得帝王重用兄弟不是沒有,多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和謝淳顯然不是,但現在,謝淳敢給他放權叫他出京,不知該說是知人善任還是自信他先不起什麽水花。
不止是他,老六如今也還在工部,謝淳登基以來,老大也做了不少事,不止是他們宗室之中能做事的謝淳似乎都願意給機會。
雖然都只是臨時的外派沒有具體的官職,也算是一個信號。
從武帝開始,皇帝對宗室都是打壓的态度,謝淳這不能說是多支持,只是看他用的人,也沒有再刻意打壓了,倒是有點不論出身的意思在。
這些宗室子弟最大的好處就是身份夠高,派出京去多少讓人忌憚些,做起事來也方便。
謝潤思索了一番,不得不承認,謝淳比他要大膽許多。
也不得不承認,老七才是最像先帝的人,于情之一字,亦是如此,想想當年的貴妃,再想想如今的宣和,謝潤搖了搖頭,謝淳将來怕是要慈寧宮宗室過繼皇子了。
四月,太後送入殡宮,宣和終于問了一聲:“娘娘是如何走的?”
青鸾早知道他會問,輕聲道:“用了無憂。”
宣和想,這小說中的毒藥,名字都很好聽,無憂,人都不在了自然無憂。沒有什麽毒藥是全然沒有痛苦的,無憂大約算是最平和的一種。
沒有受太多苦。
青鸾說完便跪在地上等候發落,宣和卻擺擺手叫她起來,沒有追究。
宮妃自盡不知道多少人要陪葬,這還是太後。
也正因為是太後,誰都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意思,追究起來也沒什麽意義。
想明白了之後,宣和比誰都通透,該做什麽做什麽,白天大多在宮外,大部分時間在戶部,偶爾去各家鋪子上轉一轉。
宋、鮑二人都叫他派出去了,京中便只有他自己多看顧。
宣和到绾花樓時沒有刻意知會,只是入了樓中,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兩位還在堂中的客人見了他更是神情微妙,宣和一頭霧水,見了蘇婉清才知是什麽事。
蘇婉清前頭被召入宮的消息不知怎麽的傳開了,衆人都知道她是清倌,但那是皇帝啊,皇帝找個青樓女子入宮難不成也是聊天聽曲兒的嗎?
原本都說蘇婉清是他沈宣和的人,因而不接外客,至于為什麽要将外室養在青樓,大概是王爺的癖好與衆不同吧。
如今這情況,見了宣和可不是要瞧瞧他頭上是不是長了草麽。
蘇婉清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情,這些流言一直都在,從前是無礙的如今卻……她在風月場中走了這麽多年,自然看得出陛下同王爺的關系,她也怕被牽連。
宣和寬慰她:“無妨。”
蘇婉清松了口氣,宣和又說:“你若有了心上人,記得告訴我,不論是誰,我都叫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蘇婉清笑着向他道謝。
今年沒什麽雨,春夏交接之際便一日熱過一日,各地果真都出現了旱情,好在早有準備,倒還應付得過去,近來朝中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說來算是皇帝的家事,選秀。
各地采女都已經陸續進京了。
選秀未必是給皇帝選妃,先帝就多年沒有納新人,最後兩次大選都是用來給宗室子弟賜婚順便選宮女的。
謝淳還未立後,孝期又還未過,選妃也不像樣,因而朝中關注這事不是為了謝淳的後宮,而是為了這主持的人。
朝中都在猜會落到哪位太妃的頭上,宣和也是這麽以為的。
只是後宮與前朝向來是息息相關的,謝淳無意通過先帝的妃嫔去給某一家臉面,所以他找了長公主來。
長公主雷厲風行的,在宮中住了半個月就把這事辦妥了,主要是宮中進出人的事,給宗室子指婚自有謝淳去操心。
長公主在時,宣和過去瞧了瞧,長公主總要出宮,宮中總要有人管這些。
這事說白了也就是人事變動,但實在是瑣碎得很,宣和還是更願意關心前朝之事,想來想去就叫謝淳指了青鸾做中宮女官。
正四品的鸾儀使,掌管後宮諸事。
反正有他在一日,謝淳就不會成親,謝淳如何想的暫且不提,他一定不會允許。
到了五月中,天更熱了。
宣和整日悶悶的,不愛動,也不出宮了,鑽了戶部排班的空子,日日在宮中輪值。養心殿裏的冰沒有斷過,宣和便整日窩在室內,只在夜間有風時出去走走。
謝淳見他如此便說要去行宮避暑。
天子出行,不是小事,朝中必然要商議一番,這話一提,言官就先有意見了,百姓都在遭難,身為天子怎麽能享樂。
言官一反駁,宣和也有意見了,謝淳在宮中呆着,他也得陪着,宮中有不能給他修個水簾洞出來,今年還比往年熱,這酷暑實在難熬。
“皇上後宮無人,素日裏又節儉,不知省了多大的開銷,如今不過是去行宮住上幾日,避避暑氣,算什麽享樂。”
都知道秦王代表皇帝,秦王都說話了,這事就定下了,言官是例行勸誡,又不是找死,說過就好,當下便默然無聲。
可以出去度個假,宣和總算提起一點勁兒,盤算着找個地方游泳去。
這行宮就在京城,說是行宮,不如說是別莊,是皇帝的私産,帶着許多良田。先帝只在春耕時過去。
這裏雖小,卻也是行宮,總管是有品級的太監,一月前得了旨,修建一處環水的院落便知機遇要到了。
緊着這一月搜羅了不少身價清白的美人調/教着。
因而宣和一到便覺出些不對來,這行宮看着不起眼,怎麽裏面的宮女個個都姿容出衆,比皇宮裏頭還好看些。
宮中自然也有漂亮的,只是重利頭規矩重,再好看的見了主子都要他低着頭,宣和極少注意到她們的容貌。
而這行宮中的……
宣和一眼掃去,正好對上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似乎是受了驚吓,低這頭怯怯的不敢再看他,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頸,微微顫抖着,惶然無助。
男人大概都會喜歡,但宣和不喜歡。
她們的目标是謝淳,他怎麽會喜歡。
宣和沒有收回視線,仍是盯着跪在地上的宮女們看,發現她們不但容貌好,身段也好,他要再看不出來是什麽意思就成傻子了。
謝淳自然也發現了,他身邊根本就沒有宮女伺候,養心殿僅有的四個宮女都是伺候宣和起居的。
哪個不是低眉順眼手腳利落的。
眼前這些,不像是伺候人的,倒像是暖床的。
擡眼就見宣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上好福氣。”
謝淳臉色不變,喊了一聲王富貴。
王富貴松了口氣,他倒不擔心皇上會收下這些人,就怕他不近女色也無所謂什麽人伺候将這些人留下了。
倒是他多慮了,陛下這般看重秦王,自然不會叫他受半點委屈。
他帶着這些宮女退出門外,心中想着,聽說這行宮的管事太監是與朱公公當年拜的是一個師傅,怎麽瞧着,關系似乎并不和睦?
不然也不會這樣自作聰明。
王公公琢磨着該如何敲打這位同僚,一邊安排人去伺候兩位主子。
他們一出去,宣和就站起來了,準備出去走走,沒走兩步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阿和。”
宣和喉結滾動,微微偏了頭,抓住他的手:“做什麽?”
“我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