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兩個人睡熱。
作息不一樣。
我喜歡一個人睡。
拒絕的話在舌尖打着轉兒,最終也沒說出口,宣和的視線就落在那玉枕上,輕輕點了點頭。
謝淳臉上便顯出分明的笑意來,嘴角上揚着,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一閃而過。
宣和第一次發現,謝淳臉上居然有酒窩,雖然只有左邊,雖然消失地比出現地快,也足夠他新奇的了。
謝淳的這性子,配上酒窩二字本身就透着些反差。
他伸出手,食指輕輕戳向方才露出酒窩的地方,只是還沒有碰到謝淳就抓住了他的手,宣和便轉而去看他的眼睛,眼神交錯間,謝淳低低喊了一聲:“阿和。”
宣和的手腕被謝淳為握在手中,他也不急,反倒是看着謝淳說:“再笑一個。”
這大概是謝淳這輩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即便這話出自宣和之口,他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
宣和重複了一遍:“再笑一個。”
謝淳卻反而繃着臉像是遇到了什麽難題,宣和等了一會見他遲遲沒有反應,便有些不耐煩了。
“算……”話還沒說完就見謝淳再次揚起嘴角,左側臉頰上,小酒窩若隐若現,宣和只覺得心髒像是被什麽擊中了。
真要說,這覺有點像白棋在他脖子上蹭他下巴的時候,那種毛茸茸的觸感帶來的滿足歡愉。
謝淳不知什麽時候松了手,沒了束縛,宣和就又不安分起來,曲起餘下的手指,用食指輕輕戳了戳那淺淺的,盛不下多少笑意便要溢出的酒窩。
謝淳大約是不習慣笑的,宣和一觸碰,那淺淺的酒窩就消失了。不知不覺他們靠得有些近了,宣和擡眼,見謝淳正垂着眼看他。
宣和不知道,方才,他自己也是笑着的。
暖色的燭光之下,視線相觸,空氣也漸漸濃稠起來。宣和想到移開視線,偏偏謝淳眼中仿佛有什麽魔力一般,緊緊吸引着他。
謝淳略略低頭,他們離得更近了,呼吸仿佛也交融在一處。
宣和的手原本自然地搭在謝淳肩上,現在又被他抓住了,宣和開始緊張起來,他想做什麽?
謝淳帶着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臉上,就像方才宣和做的那樣,低聲問:“阿和喜歡?”
他的嗓音低沉到近乎嘶啞,宣和自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麽,他開始有點慌了。
宣和想要掙開他的束縛,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腰間多了一只手,緊緊箍着他:“放開。”
謝淳沒有放,反而将他往懷中帶了帶,又問了一遍:“阿和喜歡。”
這一次他沒了略微上揚的尾音,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答。
“不喜歡……你給我松開。”
謝淳仍舊沒有松開:“假話。”
宣和要被他氣笑了:“謝淳!”
謝淳堵了他的嘴。
宣和:“……”
他終于覺出點不對來,他嘗到酒味了,喘着氣問:“你喝酒了?”
謝淳悶悶地應了一聲,宣和有點新奇,莫非是喝醉了?他還沒見過謝淳喝醉的樣子。随即又反應過來,謝淳身上幾乎沒有酒味,即便喝了也喝不了多少,怎麽可能醉。
倒是他自己,面紅耳熱,比起謝淳,更像那個喝多的。
謝淳今天是真的很高興,伏在他肩上,竟又笑了起來,這次宣和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清晰地聽到了他的笑聲。
沒脾氣了。
過了一會兒,宣和也笑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大概是因為謝淳像個傻子。
謝淳早就下旨,今年不建夏涼宮,他們就在養心殿後殿住下。
原先他們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但偶爾同床,與日日共枕是兩個概念。
很快宣和就覺出點問題了,他又不是攝政王,并不需要日日都去朝議,就沒見哪個王爺每日都到的。
這樣一來,絕大部分時候謝淳都起得比他早,他若事多,晚上睡得也比宣和晚。
總得來說,他們的作息十分不和諧。
一場睡眠被人攪醒兩次,幾天下來宣和就有些不樂意了。
他未明言,謝淳卻知曉他的不快,幹脆在外間榻上睡了,原本內室也是有榻的,宣和覺得無用便撤了。隔着些距離,宣和自然不會再被吵醒。
這裏雖然是養心殿,前頭伺候的是李公公,但後頭卻交給了王公公。
眼見着皇上在外間榻上睡了兩日,他心都懸起來了,偏偏殿下一無所知。
他同李公公朱公公不一樣,他們尊的都是陛下,他心中卻将秦王也當作了主子。雷霆雨皆是君恩,濃情蜜意之時做什麽都甘願,只怕将來色衰愛弛,秋後算賬。
他苦着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宣和卻覺出些不對來,床上睡沒睡過人其實是很明顯的,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分辨出來,第一天他是沒多想,第二天就注意到不對了。
第三天謝淳仍舊在前殿遲遲未歸,後殿的燈火也一直亮着,謝淳處理完政務走到後殿時就見中堂正位上宣和斜斜坐着,胳膊撐在扶手上,支着腦袋昏昏欲睡。
“還未睡?”
宣和聞言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我看看陛下睡哪。”
他也說不明白自己在糾結什麽,按理說謝淳不打擾他他應該高興才對,怎麽知道他在外頭榻上睡的時候就那麽不是滋味呢?
他告訴自己,今時不同往日,有些分寸才是應該的。
但他心底分明知道不是那麽回事,那種不大好受的滋味,大約叫心疼。
終于和謝淳一起躺下的時候,宣和後知後覺,好像有哪裏不對,他是不是被謝淳算計了?
苦肉計使到他頭上來了,但是苦肉計這玩意向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說到底是他心軟了。
黑暗中,宣和輕哼一聲,翻了個白眼,在心底罵了幾句,到底是沒有計較。
索性夏日到了,晝長夜短,早起晚睡也不是什麽難事,午後若是困了,小憩片刻也無妨。
夏日的雨仍舊是一場接一場,一下起來便是氣勢滂沱,好歹不再是連綿不絕,偶爾也能見着幾日太陽。
城中柴、碳的價格回降了一些。
一場接一場的雨中,宣和的生辰到了,謝淳不過比他晚上一日。
這一年的生辰,對于他們而言都有些特殊,這是謝淳這是謝淳登基之後的第一個生辰,也是宣和二十歲生辰,尋常人家二十及冠,這時候才開始束冠,也有一些因為有了功名,或者像宣和一樣要襲爵的,提早行了冠禮。
但過去的幾年,每一年的生辰,先帝與太後都會再送他一頂玉冠,今年大約還是有的。
今年要去的地方比往年還多些,宣和便起得格外早,他先是回了王府,而後去了沈氏宗祠。
看守的人深知他的脾性,早早便等在那給他開門。等在那的不止是他,還有沈大人,宣和波瀾不驚,即便是在沈氏宗祠前,在列祖列宗的注視下,宣和也沒喊出一聲爹。
一聲“沈大人”就算是打過了招呼,沈大人看着這個早已不屬于自己的兒子,張了張唇,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最終滿腔的言語化作一聲嘆息,佚散在空中,再不可尋。
娘親的就供奉在宗祠之中,宣和也不想在這鬧得太難看,徑直往裏走。
有值守之人在,宗祠內常年香火不斷,宣和上了炷香,也不跪,就那麽随意地坐在蒲團上說了一會兒話才離開。
接着是太廟。
從太廟回宮已經過午,他又去了寧壽宮。
果然,青鸾拿出了一定玉冠,這玉冠不大,雕刻的紋樣也簡單,只是祥雲,但仔細看去,上頭還有些紫意,取紫氣東來之意。
宣和解了玉冠散了發,叫太後重新為他束冠。
牛角梳一下一下地順着頭發,宣和閉了眼,太後在鏡中見了他的表情愈發放緩了動作,一邊束發,一邊緩緩說:“你如今該知道,帝王的榮寵,你想要,就唾手可得。”
宣和仍舊閉着眼,“唔”了一聲。
“寵和愛是兩回事,真心從來只有用真心換。”
男子的發髻樣式簡單,不過片刻已經束好,宣和卻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麽,忽然說着些。
剎那間,他想到了《君臨》之中,貴妃在皇帝去後是自缢而亡。
宣和臉色有些發白,喉結動了動,他想問:娘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到底是不敢。
他強笑着,似乎與往常無二,只是內心有些不安,便愈發注意起她的一舉一動來,看不出什麽端倪,或許是他多想了。
宣和略微松了口氣,吃完了長壽面遲遲不肯離去,直到她催促:“回去吧,他在等你。”
宣和還是看着她,她說:“我方才說的話,可都記住了?”
宣和胡亂點頭,滿腦子都是他娘為他束冠時的笑,總覺有幾分哀傷,一閃而過的表情,他抓不住,也無法确認,便只是不安。
太後再三催促,宣和就在她腿邊坐下,将腦袋擱在她的腿上:“我只有娘了。”
“小兒形狀。”她對上這樣說着,手上卻輕輕摸了摸宣和的腦袋,似乎是保證:“我在,我和你爹爹,一直都在。”
得了這話,宣和終于安下心來。
“那我明日再來。”
“好。”
得了回應,他徹底打消了顧慮,發自內心地露出笑來,确實是他多想了。
回到養心殿已經是傍晚,今年謝淳沒有為他準備任何禮物,而是問他:“阿和想要什麽?”
宣和方才在寧壽宮緊張了許久,放松下來之後看什麽都是順眼的,聞言笑着調侃:“皇上富有天下,底氣果然足。”
謝淳等着他回答,宣和思索片刻,一時間居然也想不出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這世間大部分東西對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
如果不能,費些心力便也得到了。實在是得不到的,只要謝淳能給,就是他一句話的事,生日不生日,其實沒什麽關系。
謝淳顯然也是有數的,去年他送的東西是多年珍藏的,算是一份心意,今年沒把握送出叫宣和喜歡的東西,幹脆就讓他自己說。
宣和哼笑一聲:“沒有半點誠意。”
但他又想到,明天就是謝淳的生日,他其實也沒準備什麽,半斤八兩,就別笑誰了。
宣和左右看看,看到了斜映入窗的落日餘晖,想到了西暖閣。
于是思索了許久之後,他對謝淳說:“我想進西暖閣看看。”
西暖閣,如今謝淳的畫室。
宣和還記得,在王府內,謝淳的畫室設在西廂,那畫室上還挂着牌匾,上書“金屋”二字,書房叫金屋就算了,還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一個畫室,取這名就讓人好奇了,正好趁今日進去瞧瞧。
謝河沉默片刻,并沒有立即應下。
宣和揚眉,略感詫異:“不行?”
謝淳搖頭:“我怕吓着你?”
他這樣說宣和就不服了:“怎麽,你畫的都是什麽妖魔鬼怪麽?”
謝淳再次搖頭,只是看了他許久,看得宣和忍不住避開他的視線。
“不去就不去。”
嘴上這樣說,表情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今天要是去不成,陛下大概又要去外間睡榻。謝淳若是允了他或許還沒那麽大執念,偏偏謝淳這個态度,他就越發想進去瞧瞧了。
推門前,謝淳看了他一眼,似乎有話要說,最後卻什麽都沒說,伸手推開了門。
宣和來不及琢磨他眼神中的含義就一步踏進了畫室,他終于明白謝淳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什麽意思了。
只見畫室裏內牆上挂着的,架子上擺着的,桌上攤着的,畫完的,沒畫完的,全然展開的,只展一半的,只要是畫卷,無一例外,全是他。
謝淳畫技精湛,宣和驟然間看到這樣多的自己,還有不少是穿着紅衣的,還真有點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或許該慶幸謝淳的愛好是畫畫,不是彩塑,要不然一打開門,被許多個立體的自己看着,那場面一定比現在精彩。
緩過了那一陣,宣和開始仔細看這些畫,到底是水墨畫,達不到油畫那種照片一樣的效果,但确實十分逼真。
這個時候除了匠人,極少有人作畫求真,多半是求個意境,謝淳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你畫那麽多我做什麽?”
“習慣了。”
“什麽?”
“在涼州見不到你。”
謝淳話語中沒有抱怨的意思,他也不會抱怨,但他要是不怨,當初也不會……
宣和被他這樣平靜地注視着,有些心虛,那七年他只在一開始想起過謝淳,之後什麽都沒做,而謝淳……看這爐火純青的畫技就知道他畫了多少畫。
他又想到,謝淳在燕王府的畫室,叫金屋。
金屋藏嬌,而畫室裏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