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子又如何?
宣和知道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萬壽無疆,他知道死亡是每個人生命的最後一程,有了死亡,生命才完整。
只是他還遠沒有做好離別的準備。
屋內的太醫基本都退下了,就連伺候的人也沒剩幾個,這是留給他們一家人的時間。
朝中諸事皇帝都已經安排妥當,老大老六那裏皇後已經派了人去。
皇帝喝了藥恢複了些精神,側過頭看了一眼宣和。
宣和立刻上前去,跪在床邊,輕輕喊了一聲:“爹爹。”
“寶兒不哭。”
宣和咬着牙強忍着淚意點頭,答應他。
皇帝眼中也有些不舍,他沒時間了。
他這一生,收回了大雍大半的疆土,他的江山後繼有人,他是帝王,卻并非孤家寡人,他有嬌妻愛子,如今他穿着皇後當年親自為他縫制的襪子。
若說還有什麽遺憾,大約就是上天給他的時間短了些。
他動了動手指,有些費力地擡起手,宣和将臉貼上去,皇帝嘴角露出個笑,看了他許久,視線轉向謝淳:“帶寶兒出去。”
他和謝淳的約定,他們都心中有數,他走之後,遵守或是不遵守都在謝淳,沒有必要多說。
情感都是雙向的,他們之間确實沒什麽父子之情,沒必要在生命的盡頭浪費時間。
謝淳輕輕拉他起來,宣和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麽要他出去,又看了看皇後,皇後的視線始終都在皇帝身上。
宣和知道了他們的意思,默默跟着謝淳出去。
或許是因為沒有親眼見到,“皇帝駕崩”四個字傳入耳中的時候,宣和并沒有那麽真切地意識到皇帝不在了。
他眼中甚至沒有淚意,只是茫然地看着謝淳。
老六瘋了一樣沖進來,路過宣和時帶得他一個趔趄,又被謝淳扶穩,謝淳皺眉看着老六被攔下大喊着:“我是皇子,他沈宣和都能進去,我為什麽不行。”
宣和如夢初醒般,看着他。
大約是他的動靜驚動了裏頭的人,皇後親子出來了,她眼角帶着些紅,語調沉靜:“六殿下慎言。”
她看了一眼宣和,又轉向了謝淳:“接下來的事勞煩太子殿下。”
謝淳姿态恭敬地應下,老六在一旁嚎啕大哭起來。
宣和卻沒有什麽想哭的**,他只是覺得不真實,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坐在一起吃飯,宣和還記得皇帝對他說給他找了個侄兒時他心中的歡喜。
怎麽忽然就,這樣了呢?
宣和依稀聽見了鐘聲。綿長的,悠遠的,連綿不絕的鐘聲。
皇帝駕崩,鳴鐘三萬次。
原本靈堂會設在乾清宮,但如今乾清宮尚在修整,去處又成了問題,設在坤寧宮,多少有些不合适。
若是沒有太子此事多半是皇後說了選,但如今,太子在,只要做得不過分,皇後都不會過問。
謝淳竟直接下令喪儀在太和殿舉行,這要說起來規格似乎比在乾清宮還高些,自然沒有人反對。
小斂之後,一部分人可以瞻仰皇帝遺容,宣和自然在列,但誰也沒有想到他會走得這樣近。
丹陛之上,宣和第一次見到了這樣的皇帝,閉眼躺着,臉上沒有血色沒有任何表情,不會在睜開眼,笑着對他招手,喊他寶兒。
宣和杵在原地,愣愣的,他離得很近,心中卻沒有半分恐懼,口中呢喃着喊了一聲爹爹。
眼眶有些酸,似乎是盛不住那麽多的淚水了,但他仍舊記得爹爹說的話,他自語道:“寶兒不哭。”
他就這樣呆呆得看着,過了許久才忽然想起了什麽,摘下脖子上随身戴了多年的玉,輕輕放在皇帝枕邊。
皇帝的随葬品都是有數的,也不是現在放,但宣和要這樣做,也沒人制止他。
皇後和太子都只是看着,其餘人更不敢出聲。
宣和放好了玉墜,又蹲下同皇帝說了一會子話,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麽,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只是這樣的說着,說完了起身,邁着有些發麻的腿走回到他原本該在的位置。
謝淳再看他,他眼中已經沒有了淚意,黑白分明的眼同以往一樣清澈,他看着謝淳,那意思似乎是在說該你了。
謝淳動了動靜嘴唇,最後也沒說出什麽話來。
宣和沒有聲嘶力竭,甚至不曾落淚,只是這樣站着,就叫人感受到了悲恸。
謝淳對于皇帝沒有過多的情感,卻也叫他牽出一絲傷感的情緒。
皇帝的喪禮要持續很久,但回過頭看似乎只是眨眼間的事,眨眼間就是大殓。
若除去中間被西涼侵占,大雍前後兩朝逾三百年,各方面都有十分完整的體系,皇陵從皇帝繼位就開始修建,如今已經修建完畢。
皇帝又曾說,他去後停靈不得超過一月,這就意味着所有事都必須在一月以內完成,然後将大行皇帝送入帝陵。
這之中最重要的事莫過于谥號,照大行皇帝這一生的功績,當得起武字,只是這個字也是高祖谥號,最後便定下了明。
宣和默念了兩次,明帝,明帝,往後旁人在提起他便是明帝了,史書上在提起也是明帝了。
但他很難将爹爹與明帝兩個字聯系到一起,他甚至不喊父皇,爹爹與他而言,就只是爹爹啊。
宣和一邊想着一邊擦拭着手上的劍。
宮中不能帶劍進來,但這是在東宮,這是謝淳的配劍。
宣和低着頭,緩緩擦拭着這把并不十分漂亮但很是鋒利的劍,擦完還劍入鞘,而後半點不加掩飾就這樣提着劍離開。
沒有人攔他,王富貴喊了一聲郡王爺,觸及他的眼神之後也不敢再說什麽,只是差人去禀告謝淳。
宣和就這樣提着劍一路到了關押周妃的地方。
宣和眼中染上了恨意,她騙我。
他想,爹爹都不在了,他又顧忌些什麽呢?這人原就是病入膏肓不知怎麽撐到了現在,衆人都忙着操持大行皇帝身後事,暫且顧不得她,清算自然不急于一時,只是,誰知道那時她還在不在呢?
病死,也太便宜她了。
周妃雖被關在這,卻聽到了鐘聲,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麽,又見宣和提劍而來,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暢快,笑着笑着又劇烈咳嗽起來。
宣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周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殺了我。”
她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暢快,周家不在了,二皇子廢了,皇帝死了,她曾經圍着轉的如今都不複存在了。
皇帝和慕惜娘最愛護的小崽子,提着劍要來殺她了。
瞧,幹幹淨淨的手,如今也要因她染血了。
她眼中沒有一絲懼怕,只是愈加瘋狂,宣和緩緩抽出了劍,淩遲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但是讓她多吃點苦頭再走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他的劍最終沒有落下,身後有人擁他入懷,握住了他的手,耳畔熟悉的嗓音:“阿和。”
謝淳來了。
“松開。”
謝淳依言松開,只是換了方位站在他和周妃之間。
宣和忽然說:“對你們而言,他是帝王,對我而言,他是父親。”
“我知道。”
“讓開。”
謝淳自然不會讓。
“怎麽,生怕我殺了他們太子殿下,或者,陛下?沒了可以追責處決彰顯孝道的人?”
謝淳皺着眉,又聽他說:“謝淳,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阿和。”
宣和緩緩擡起手,将劍架在了他脖子上:“讓開。”
劍鋒的寒意清晰可感,宣和不是他,手未必有那麽穩,說不得一個不小心就要血濺當場,但他看都沒看一眼脖子上的劍。
“父皇叫我照看好你。”
宣和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間便沒有反應過來。謝淳趁着他出神巧手奪了劍,惠生一擲,而後又立刻捂住宣和的眼睛。
宣和聽見一聲短促的叫,依稀看見了血光。
來不見聞見血腥味,就被謝淳利落地抱着出去。
到了頭,謝淳才放下他:“別髒了手。”
宣和推開他,嘲諷:“你以為我這一雙手有多幹淨?”
“沒有沾過血的手,自然幹淨。”
“照你這樣說,保家衛國的将士們,手上沒一個幹淨的?”
謝淳沒理會他的嘲諷:“你不喜歡的事,我替你做。”
宣和聞言又是冷冷一笑,似乎還帶着點微不可查的凄涼苦澀:“我不喜歡你做的呢?”
“謝淳,那日我沒有求你麽?”
謝淳似乎是有些觸動,閉了閉眼:“以後不會了。”
宣和也有些疲憊地閉眼,他知道皇帝皇後的意思,叫他順着些謝淳,将人拿捏住了,才能過得舒坦。
宣和随他回去了,謝淳拿出了一道诏書,這是聖旨,謝淳眼下還沒登基,這不是他能發的。
那麽和是誰下的旨,不言而喻。
謝淳将诏書在他眼前展開,宣和一字一句看過去,漸漸睜大了眼,這是叫他“認祖歸宗”的。
他有些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謝淳言簡意赅地告訴他大行皇帝原本想做什麽:“若沒有意外,太子該是你。”
太子該是你。
宣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以為是謝煜,怎麽會是他,他甚至不姓謝啊。
随即他又反應過來,若真如謝淳所說,那麽這道诏書是為了讓他姓謝,謝煜是來給他做兒子的,謝淳是制衡他不要娶妻生子的。
爹爹要直接用江山保他。
宣和想要拿過這诏書,謝淳卻忽然将它收起。
宣和奇怪地看着他,拿出來不是為了給他麽?他知道謝淳的意思,是為了叫他不要再做方才那樣的事,他是險些能坐上龍椅的人,不值當。
謝淳收好了诏書,宣和看着他的眼神,有種不祥的預感,脫口而出:“不要!”
幾乎是同時,謝淳将那明黃色的絹帛寫就的诏書,高高抛起,落下時挽了個劍花,絲絹便化作碎片紛紛落下,竟還有幾分美感。
宣和看着一地的碎片,想要去撿,又看看謝淳,說不出話來。
謝淳說:“阿和,你我永遠成不了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