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淳。
宣和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嘆了口氣,何苦。他不在糾纏于關于謝淳的話題,開始問常旋別的事。
“常統領在軍中是做什麽的?”
“卑職當時是衛将軍的親衛。”
“親衛?”宣和自然還記得自己的目的,聽到這兩個字又打起精神問他:“将軍的親衛,要做什麽?”
“都說将軍調兵遣将,但實際上做部署的時候大将軍只遣将,衆将領各自領兵作戰,而親衛永遠直接由大将軍調遣,将軍若是出戰我們便戰,将軍若是鎮守後方我等就拱衛中營。”
“大戰結束之後少有大規模的交鋒,卑職又受了點傷便沒有再随将軍出戰過,不過,”常旋話鋒一轉又說起了謝淳,“燕王殿下的親衛倒是去的多,有一回斥候發現千餘人的散兵集結,他便做先鋒帶着三百親衛去了。”
宣和忽然發問:“他的親衛,也只有三百麽?”
“自然,”常旋解釋道,“這都是燕王殿下的心腹,随便出來一個都願意為他出生入死,這樣的人,貴精不貴多。”
“那我府上的親衛,比之燕王府如何?”
常旋有些為難,宣和便直說:“我要那樣的。”
說完宣和又補充:“未必要為我出生入死,但要我可以交付性命。”
常旋有些猜測,又不敢确定,試探地問:“王爺的意思是?”
“請常統領幫我。”
常旋看着他許久有點反應不過來,如今天下太平,他還有一條腿殘疾,肯定是不能回到戰場的。
郡王心善願意養他一個吃白飯的,他便已經感激不盡,沒想到還能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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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恐美人遲暮、英雄末路。
常旋雖自認不是衛将軍那樣的大英雄,卻也有滿腔的熱血,報國報君也想報恩。
“我原先不用你,是因為你是衛将軍身邊出來的。”他可以找衛将軍幫忙卻不會用同他有瓜葛的人。
找人幫忙還能拉近關系,找一個你曾經的得力下屬,轉了幾道彎不說,還隔着一層信任問題。
“但如今我不想找他幫忙了。”
常旋就明白宣和的意思了,這是要他表态,若是兩方起了沖突,他會如何。
常旋拱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衛将軍自然也理解。
宣和嘴角輕輕翹起,露出一顆小虎牙來:“放心,不會輕易叫常統領為難的。”
談話進行到這裏,宣和今天的目的已經基本達成了,他站起身在,最後說:“錢毅信得過你,我便來找你,将來我的身家性命可全托于二位之手了。”
常旋對郡王府的事了解不多,對宣和的事也沒有刻意打聽過,只以為他是遇上些什麽不順心的是未雨綢缪起來,便說:“我家小子年紀雖不大,武藝倒是學得不錯。不若叫他跟着王爺,做個小厮差遣也使得。”
宣哥想起來他有一個養子,倒是沒見過。
“行啊,他叫什麽?”
“百裏彙。”
“什麽?”
宣和以為自己聽錯了,百裏彙,這不是後來謝淳身邊的大将嗎?
常旋只以為他是沒聽清,又說了一遍:“複姓百裏,單名一個彙字。”
“他多大了?”
“十七,能知事了,王爺放心差遣便是。”
宣和不記得百裏彙的年紀,但他知道他跟小白大人正好差了十歲,白修遠,今年似乎是二十六七。
□□不離十了,複姓,重名的概率是在不高,年紀也能對上,還有家學淵源。
這樣說來常旋是半點沒有誇大,百裏彙,就是武藝高超,他有幾分心動,這樣一個人跟在身邊,別的不說,安全感是足足的。
宣和另有顧慮,小白大人也就算了,畢竟是個文官,即便到了他的身邊,宣和也有辦法叫他一展宏圖。一個武将,若是不得君王信任,什麽都做不了。
他怕耽誤人。
可這樣好的機會,他若放手了,可就未必有下次了,他要是到了謝淳麾下……
宣和面無表情地想,萬一将來對付自己怎麽辦?
他對常旋說:“叫他明日來見我。”
錢毅被宣和派到大理寺配合調查去了。
之前老五的事,其實就是審理,調查的部分基本是宣和完成的,這一次有些不同,連個活着的可以上堂受審的被告都沒有,相當于有人報官說:有人搶劫,搶劫犯被我殺了。
如今這劫犯還連屍首都已經下葬多時了。如今唯一的證物就是宣和送到大理寺的據說是劫匪當時穿的衣服。
被告沒有,原告到是在的,錢毅作為案發現場的見證人,同時也是郡王府的代表,一直在大理寺跟蹤案情。
這事比他想的麻煩得多,或者說顯然是有人不想讓這事被深入調查。刑部失火後不久,大理寺也失火了。
這伎倆雖老卻好使,一旦得逞了便能将所有罪證都消滅得一幹二淨。
然而這次大理寺早有防範,前頭才剛燒了刑部,這要是大理寺又被燒了,他們的顏面往哪裏放。
許是這一把火惹惱了諸位大人,進度加快了不少,錢毅瞧着他們是真的準備查了,才明說為何郡王府要送一件衣裳過來做物證。
大理寺卿如今稱病在家,蘇少卿自然也不會親自查案,查案的事幾位寺正,他們倒是沒有想到郡王爺又把這事查明白了。
瞧着架勢,送衣裳過來就是走個過場。
但他們做事畢竟要講究證據,錢毅說能靠着衣裳辨認出産地,他們去額沒有看出什麽區別,就算知道他應該是真的有依據也不能單憑這個派人去出京去查案。
兩方掰扯不斷,最後幹脆招了鄭掌櫃上堂當場證明。
鄭掌櫃到堂上時,蘇少卿也在場,正坐在主位之上,堂下放着些衣物,鄭掌櫃一瞧便知這是什麽意思。
他卻故作不知,等着他們請自己辨認。
蘇少卿對奇人異士容忍度非常高,若是真掌櫃果真有這樣一雙慧眼自然是可以這樣傲氣的,說不得将來可以幫着破案……
他客客氣氣地說了請人的緣由,鄭掌櫃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仔細看起那一堆衣物來。
他暗道,這些衣物多是京中産物,瞧着多半是他們臨時找來的。
鄭掌櫃指着其中一件外衣道:“這衣裳是廚子的。”
普通的粗布麻衣,上面還有些油漬,猜出是廚子并不難,幾位寺正以為他就這點能耐了,多少有些不屑,大理寺随便喊出來個小吏也知道這個。
卻聽鄭掌櫃繼續道:“這廚子是個鳏夫。”
沉不住氣的寺正便道:“你如何得知?”
這廚子确實是個鳏夫。
鄭掌櫃笑道:“原也不難,這衣裳是王家裁縫鋪做的。”
衆人便想起鄭掌櫃是錦繡坊的掌櫃,能認得京中裁縫的手藝,也說得過去。
鄭掌櫃繼續說:“廚子雖是鳏夫,卻有個不大的女兒。”
不待人詢問他自己編說出了推斷的緣由:“這衣服有縫補的痕跡,針腳還算是平整,若再大上幾歲大概就能給爹爹做整衣了。”
這下連蘇少卿都毫不遮掩地露出些興趣來:“鄭掌櫃不若說說這布匹産自何處?”
他們都知道這才是重頭戲。
鄭掌櫃像上次一樣拿起衣料端詳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下了定論:“這是保定的。”
蘇少卿提起桌上的衣服問他:“為何這個能确定州縣,你手上的卻只能确定是保定府?”
鄭掌櫃說:“保定府,靠近順天府。”随即回答蘇少卿的話:“回大人話,您手上的衣裳從織造、染色、再到針法都是一地只特色,草民手上的,您只叫草民辨認布料産地。”
從布料産地到經何人之手,再到這衣裳主人操何業,他分明已經将這衣裳的前世今生都剖析清楚了,卻說只辨認出了布料産地。
蘇少卿多看了他一眼,自認沒本事從寶郡王手裏頭搶人,這才打消了挖牆腳的想法。
如今鄭掌櫃當衆展示了自己的才能,蘇少卿終于松口遣人去固安。
鄭掌櫃卻敲起了竹杠,他其實心裏也沒底,他終歸是個商戶,哪裏敢跟官府叫板,還是大理寺這種高官進來也要脫層皮的衙門,但來之前東家說了,要他務必談成這一筆生意。
宣和自然知道查案的進度,他都将飯味到嘴邊了還有人懶得吃,錢毅被絆在大理寺,他總得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
鄭掌櫃硬着頭皮道:“大人叫草民上堂作證,衆人都知道這線索是草民提供的了,草民只想安安生生做生意,如今卻白費了東家一番苦心。”
前面都是廢話,重點是最後一句,他東家是誰?
寶郡王啊。
這顯見是仗着有人撐腰來讨要好處了,說不得這好處還是替身後之人讨要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鄭掌櫃也不裝相了,沒得惹人厭。
他直言:“東家叫我來談一樁生意。”
同寶郡王談生意?他還真不敢。
蘇少卿一下子就謹慎起來了,沒見戶部還欠着百萬兩銀子麽?
“大理寺中諸位大人的官府自有朝廷發放,記錄在冊的胥吏也有一樣的衣裳,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幫閑打雜之人,卻沒有統一的着裝……”
話說一半,蘇少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錦繡坊之類的店鋪中,夥計的衣裳都是統一的,看着确實是整潔明朗,不過錦繡坊的衣裳,他一個沒有貪腐的四品京官都要掂量着買。
蘇少卿搖搖頭:“大理寺一個清水衙門,怕是訂不起錦繡坊的衣裳,多謝郡王爺厚愛。”
鄭掌櫃搖頭:“錦繡坊自然也有便宜的衣裳,摘星樓、翠玉軒裏頭夥計的衣裳都是咱們自家店鋪裏裁的,王爺的意思是,若是大人有意,咱們也按這個價格來,保證樣式合理,好看又方便。”
宣和當日便收到了大理寺的訂單,他笑了笑,不久之後整個京城乃至大雍的府衙,都會出現他們錦繡坊□□的“工作服”。
錦繡坊走的一慣是高端路線,如今他也想做做平民百姓的生意,越是基本,才越是穩固。不過即便是平民百姓那,他要做的也是精品,自然要找個好的切入點。
從京城到固安并不遠,快馬加鞭一天可以來回,錢毅随着三司外遣之人到固安時距離上次他從這裏離開也不過是幾天,感覺卻大不相同了。
原先處處透着緊張的與不尋常的田地,如今卻顯得十分閑散,麥子已經收割完,地理還有拾麥穗的小孩。
照理說,他們奉命出來查案是有調令可以調動縣衙之人的,奇怪的事三司之人都沒有提起這事,跟着錢毅就到了這。
如今看着卻有些奇怪了,分明是很尋常的田地。
錢毅看着現在的場景愈發覺得前幾日有蹊跷。
即便是前幾日确實有不對,如今也看不出來了,看這情況,避不避着縣衙也沒多大意義了,衆人幹脆到了縣衙叫齊人手入內搜查。
這三個田莊确實是相互連通的,大約能看出來分工不同,一處主要負責後勤,莊子上還有機杼聲;一處莊子格外大,格局也與旁的大有不同,尋常的田莊庫房或許多,住的人卻一定不多,這裏卻有許多住房;第三處莊子內更是發現了冶鐵爐,管事解釋說是練農具的。
大雍不完全禁止民間冶鐵,但都需要想府衙報備,鐵礦源頭卻是牢牢握在朝廷手中的,但也不能排除有人私下開礦。
鹽鐵私營是重罪,而縣衙登記在冊的數目與莊子上的冶鐵規模顯然對不上。
至少可容納三千人的屋舍,大規模冶鐵,方在何處,這都是大事,何況此處護衛的衣裳也同郡王府送到大理寺的衣裳是完全一樣的。
但錢毅明确說明那日的劫匪不是護院能有的水平。
管事見了衆人一開始有些慌張,後來便鎮定地接受盤問,問到這衣裳的時候他說:“都是莊子上的護衛穿的,又多的賣出去。”
“別處田莊都是賣布匹,為何你們這賣衣裳?”
“自然是衣裳賣得貴些。”
這幾處莊子都是周家的,會缺錢到這地步麽?
事出反常,不能冒進,衆人正要離開田莊卻又有了別的發現,這山上還有人工開鑿的山洞。
山洞陰涼通風,洞口的雜草東倒西歪,夏日的草木不該如此,況且這幾日沒有下雨,此處鳥雀的糞便格外多,若扒開雜草仔細看,還能看到些麥粒。
這是個糧倉,還是前幾日剛剛搬走的糧倉。
細看之下,錢毅都有些心驚,他原以為不過是世家大族豢養死士罷了,但如今看這規模,更像是私兵。
大理寺的牢房沒有和官署在一起,而是另外建造的,重兵把守嚴加看管,整座牢房不算太大卻都事石磚壘砌而成,連地板都是鋪了幾層的青石板。
除了一樣的不見天日,這裏比尋常的牢房不止好了多少,沒有刑具,沒有難聞的氣味。
宣和不是第一次來,他沒有叫人帶,自己舉着燈進去,一邊走,一邊看,這裏的人不多,卻一個比一個麻木,見了有人進來也沒有多看一眼。有一些宣和還叫得上名字,大部分是他不認得的。
牢房內,蟲蟻仍舊無法避免,但不見老鼠,老鼠都打不了洞的地方,自然沒有人能夠通過挖地洞逃脫。
不見天日就意味着陰冷,六月的正午,宣和進來不過片刻,居然生出些涼意來。
終于到了。
宣和幾乎是在一處牢房前站定,栅欄之後的牢房裏,一個青年站在高窗之下,仰頭瞧着那一點點可憐的陽光。
《君臨》中白修遠在後期幫助謝淳良多,他是被流放到涼州的,臉上還有一輩子無法洗去的烙印,無法入朝為官,卻給謝淳出了不少主意。
他比孔明陰狠得多,也要無所顧忌得多,他似乎從未考慮過自己的下場。
宣和印象中的白修遠不是那樣的,然而這個靜默在陽光下的青年,他竟也分不清更像是哪一個,是書中陰狠詭谲的謀士還是他年少時最喜歡的讀書人?
宣和站了許久,站到日頭西移,那一點可憐的陽光也不見了,背對着他的青年才終于開口:“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