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葉更驅車回到市內的住所,腦子裏不停重複着柏尹的話。
——“我哥不會做出那種事!”
他點了根煙,神情冷峻地站在陽臺上。
已經過了十年,如今回想起當初的暴怒、崩潰、失态,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抖落一截長長的煙灰,踱去書房,從書架頂層取下一個積着灰的小方盒。
盒子裏,是一枚彈殼。
出事那年,榮鈞進過一次封閉訓練營,再次見面時,送了他一個用彈殼拼成桃心。鬧僵之後,他回到兩人的小家,将桃心摔了個稀巴爛,彈殼飛得到處都是。出國的前夜,卻又鬼使神差地趕回去,撿走了落在門邊的一枚。
摩挲着彈殼,心緒漸漸安靜下來,他凝目看着紛紛擾擾的夜色,不禁開始想——那件事是不是有人故意整榮鈞。
如果是,會是誰?
十年前,他太年輕太沖動,盛怒之下根本無法理智地思考,面對物證與受害人的指認,還有新兵們接受調查時說的話,他将一腔怒火全撒在榮鈞頭上,甚至在出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仍不停給自己加意念——你根本不愛榮鈞,為什麽要因為這個人生氣?
在國外鬼混的那兩年,他想到榮鈞時只有恨,而後來随着年齡漸長,恨意減退,一心撲在事業上,商場情場如魚得水,極少再想起那個年少時“傷害”過自己的人。
與榮鈞的感情被他關在自己的少不經事裏,外面的世界滄海桑田,裏面的時間卻停在分手的一刻。
所以再一次見到榮鈞時,他的第一反應仍是憤怒,而後才是鋪天蓋地的心痛。
十年前無法冷靜思考的事,現在稍稍一想,就能覺出蹊跷。
手指收緊,眼中生出層層疊疊的寒霧,“邱誠”這個名字穿過灰色的時光,清晰地出現。
他要找到這個人!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發出嗡嗡的震響,他瞥去一眼,不悅地皺起眉。
是周逸的電話。
出國之後,他與周逸就淡了。
最後一次見榮鈞時,他因為榮鈞傷了周逸而大發雷霆,罵了很難聽的話,榮鈞讓他滾,說自己不當誰的替身。
說來可笑,當初明明是他自己将榮鈞看做周逸的替身,也是他親口對榮鈞說出那樣狠毒的話,可是後來心态卻發生了古怪的變化,每每見到周逸就覺得膈應,十七八歲的那些愛戀也蕩然無存。
大約是可笑的遷怒。
這些年,他逐漸從纨绔少爺成長為顧氏的精英後繼者,周逸聯系他的頻率也多了起來。
他早就不再是當年的顧葉更,周逸心頭打着什麽算盤,他再清楚不過,無非是想仗着過去的那點兒情,從他身上讨要些許好處。
他懶得拆穿,逢場作戲笑臉相迎,笑容卻一次比一次冷。
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一聲甜膩的“小爸”。
顧葉更眉頭皺得更深,但終究對五歲的小姑娘發不了脾氣,笑道:“薇薇。”
薇薇是周逸的女兒。去年他正式回國,周逸牽着女兒硬要認他當幹爹,他當即拒絕,周逸卻教女兒喊“小爸”。他不太高興,但礙于當時人多,對方又是個小女孩兒,便笑着應了一聲。
從那之後,周逸似乎自覺與他又攀上一層關系,時不時就會打來電話。
薇薇在電話裏親了他一口,“小爸,爸爸想和你說話。”
周逸接過電話,聲音有種顯而易見的世故,“葉更,哥這兒有件事,想托你幫個忙。”
顧葉更面無表情,“嗯,你說。”
周逸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顧葉更開了免提,将手機扔在沙發上,待周逸說完才道:“部隊裏的事我管不着,你應該去找你們大院裏的兄弟。”
“我知道。我其實是想托你和周行、言晟說說。”
“他們也是你的朋友吧?”
“是,小時候經常一起打架。不過這些年聚少離多,關系已經不像從前了,我有點開不了口。”
顧葉更笑,“對我倒是挺能開口。”
周逸也笑,“你是薇薇的小爸嘛。”
顧葉更虛起眼,手指扔捏着彈殼,片刻後忽然道:“你還記得榮鈞嗎?”
“榮……”周逸一愣,語氣變得很不自然,“那個榮鈞?怎,怎麽突然說起他?”
“沒什麽。”顧葉更将彈殼捏在手心,“看來你還記得。”
周逸刻意地咳了兩聲,聲調已經恢複正常,“當然記得,強暴未成年新兵這種事,機關這麽多年也只發生了那一件。”
“是嗎?”顧葉更哼笑,随便扯了兩句其他的事,挂斷前拿着腔調道:“你還是自己去找找季周行和言晟吧,薇薇的小爸也不是什麽事兒都想撈來管一管。”
丢開手機,顧葉更眼神越來越暗,接連抽了三根煙,又給言晟撥去電話。
“還是上次的事。”他道:“我想知道被榮鈞強暴的那個新兵邱誠,現在在哪裏。”
“四川。”言晟說,“兩年義務兵期結束後就退伍了,現在在四川西部做旅游生意。”
顧葉更有些驚訝,“你查過他?”
“沒仔細查,猜你肯定會追問這個人的情況,就事先了解了一下。”
“想得還挺周到。”
“是季周行想查。”
“你告訴他了?”
“上次給你打電話說榮鈞的事兒時,他就在旁邊。”
顧葉更眉角動了動。
當年他大罵榮鈞時,尚不知道季周行在禁閉室裏跟榮鈞說的話。幾天後季周行主動提起,他仍在氣頭上,既狠榮鈞不識好歹,又氣自家兄弟口無遮攔,上手就是一拳。
一晃十年,這點小摩擦早就過去了。季周行對不在意的人有多惡劣,他再清楚不過,以為季周行早就記不得榮鈞,沒想到這薄情寡義的表弟在得知榮鈞的遭遇後,竟猜到了他想幹什麽。
季周行搶過電話,“你同意的話,我後天就去四川。”
“不必麻煩,我這周抽時間自己去。”
“你大忙人一個,還能抽出時間?”季周行笑,“交給我,一周之內,我把人給你帶回來。”
一天後,顧葉更很早就将車停在榮鈞與柏尹所住的老小區外。
榮鈞前些年幾乎每個月都會住一次院,這幾年身體雖然好了不少,但去醫院開藥仍是家常便飯一般的事。
他不害怕看病,但不好意思平白接受顧葉更的好意,去那種貴得要死的醫院做全身檢查——有那張照片作為佐證,他相信顧葉更真是自己的故友,但他竭盡所能去回憶,也想不起過去相處時的任何片段。
這種缥缈的感覺讓他很不踏實。
倒是柏尹對顧葉更沒了那天的戒備,去學校之前做好了煎蛋,和切好的饅頭一起放進保暖飯盒,囑咐道:“哥,有些項目要求空腹,連水都不能喝。你做完了馬上吃,別餓着。我今天要考試,不能陪你去。手機我放在老師那兒,她知道咱們家的情況,你有什麽事立即給我打電話,她會叫我出來接。”
再次坐上顧葉更的車,榮鈞抱着飯盒,有些不安。
顧葉更拿出彈殼在他眼前晃了晃,“還記得這個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顧葉更說:“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禮物?”榮鈞接過彈殼,左右看了看,拘謹地笑起來,“我怎麽會把彈殼當做禮物啊?這也太……”
想說太廉價,又想起自己本就沒多少錢送貴重禮物。
想找個合适的詞替代“廉價”,卻因為腦子不靈光而遲遲想不到該說什麽。
顧葉更開得慢,沒讓氣氛尴尬下來,“彈殼這種禮物,不是誰都送得了。何況你送我的是一個用幾百枚彈殼拼成的……嗯,樹葉。”
榮鈞眸底的光閃了閃,“因為你名字裏有‘葉’嗎?”
“嗯。”顧葉更點頭,“很有意義的禮物,每一枚彈殼都是你在尖子兵封閉集訓營練習狙擊時留下來的。”
榮鈞嘴角浮着很淺的笑,目光柔和,“我以前是不是很厲害?雖然什麽都記不得了,但是我找到很多本證書,幾乎都是第一名。”
顧葉更不由心痛,頓了兩秒才笑道:“對,你是全機關最厲害的兵。”
榮鈞很高興,把玩着彈殼,片刻後卻輕輕嘆了口氣。
醫院人滿為患,顧葉更帶榮鈞去體檢中心頂樓的貴賓專區。榮鈞不知道醫院也可以安靜整潔得如同海黎住的星級酒店,忐忑地打量四周,猶豫好一陣才扯了扯顧葉更的衣角。
從未想到榮鈞會有如此稚氣的小動作,顧葉更先是一怔,旋即心頭一軟,溫聲道:“怎麽了?”
“我……”榮鈞面色緊張,“我有點怕。”
顧葉更牽住他的手,緊緊握了握,“別怕,有我在。”
檢查進行得很順利,做完最後一項需要空腹的項目後,榮鈞從帆布背包裏拿出飯盒,不太好意思地問:“我可以吃完早飯再做其他的檢查嗎?”
顧葉更目光落在那便宜的饅頭上,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榮鈞連忙合上飯盒的蓋子,尴尬得紅了臉,“對不起對不起,這裏是不是不能随便吃東西?我不知道……我馬上收起來,抱歉啊,我……我只是有點餓了……”
他的表達能力本就有些問題,緊張起來更說不好話,結結巴巴的,看在旁人眼中是滑稽,落在顧葉更眼裏卻只剩下心痛。
“不不,能吃。”顧葉更立即抓住他的手腕,“這是你的早餐?只有饅頭?”
他愣了一會兒,眼睛忽然亮起來,“還有煎蛋,柏尹做的。”
顧葉更這才看到,饅頭是切開的,裏面夾着一片焦黃的煎蛋。
在一起的一年多,他從來沒有為榮鈞做過一次飯——哪怕是煎蛋這種最簡單的東西。
貴賓專區有餐廳,他領着榮鈞過去,本想點一份營養早餐,榮鈞卻看着飯盒裏的饅頭,抱歉地笑了笑,“顧先生,謝謝你,我還是吃這個吧,不能浪費。”
他嘆了口氣,“以後叫我葉更。”
“嗯?”
“你以前一直叫我葉更,突然換了稱呼,我不習慣。”
榮鈞拘謹地吃饅頭和煎蛋,直到擦幹淨嘴才小聲說:“但是我聽大家都叫你顧先生,你,你很厲害。”
很厲害的人,就應當被稱作先生。
顧葉更搖搖頭,“你跟‘大家’不一樣,你得叫我葉更。”
榮鈞困惑地眨了眨眼。
顧葉更将裝着溫水的杯子推到他面前,“我是你的朋友,榮鈞,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沒能陪着你,你也記不得我了。但是沒關系,從今往後,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以後你能想起以前的事也好,不能想起也罷,我都希望你能像依賴柏尹那樣依賴我。”
榮鈞抿着唇,幾秒後憨厚地笑起來,“葉更,謝謝你。”
臨近中午,體檢才做完。顧葉更讓榮鈞在休息室裏坐一會兒,自己拿着體檢報告去見醫生。
醫生說,榮鈞身上的部分傷害已經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絕不可能完全恢複,但經過系統的藥療、食補、健身,身體狀況一定會比現在好。
至于腦部的問題,醫生笑問:“和他交流時,您會覺得他智力有問題嗎?”
“不會。”顧葉更道:“只是反映有些慢,緊張時會結巴,交流沒有什麽障礙。”
“那就對了。顧先生,腦傷患者的恢複過程非常緩慢,急不得。您不妨多與他說說話,有時間多陪陪他,将來‘遲鈍’這一症狀會越來越輕。但您也要有思想準備,他是受過重傷的人,咱們不能以健康人的水平來要求他。”
“我明白。”
“再有就是記憶。這一項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如果你希望他想起來,日常可以做一些引導,但到底能不能想起來,還得看他自己。”
顧葉更從醫生的辦公室出來,剛走近休息室,就聽見一個似乎在哪兒聽過的男音。
“榮鈞?你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