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叫我什麽?”顧葉更目光一暗,捏住榮鈞的下巴道:“顧先生?”
“顧先生,請您放開我。”榮鈞慌亂起來,額上挂着細密的汗水,聲音有輕微的顫意,被扇過一巴掌的臉頰泛紅發腫,看上去十分滑稽。
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叫什麽很重要嗎?如果不叫顧先生,那應該叫什麽?
顧葉更雙唇緊抿如同鋒利的刀刃,如有實質的眸光在榮鈞臉上逡巡,手指不由加重了力道。
榮鈞被捏得生痛,又覺得氣氛詭異,來不及思索,管不了冒犯不冒犯,雙手撐在顧葉更胸口用力一推,生生将自己推得倒退幾步。
顧葉更反映極快地抓住他的手腕,往裏一收,幾乎将他帶進懷裏。
“榮鈞!”沙啞的聲音兜頭罩下,他身子一頓,詫異地擡起眼,一臉茫然,連“顧先生”三字也省了,只問:“你知道我的名字?”
顧葉更眼中的光一凝,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
榮鈞想了想,尴尬地補充道:“唔,海先生應該提到過我。”說完從顧葉更手中掙脫,盡量挺直腰背,模仿着職場人的語氣道:“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顧葉更這次沒有再攔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頭一片駭然,腦子亦陷入短暫的空白。
那人真的是榮鈞?
榮鈞怎麽可能這般……
十年前,他以為自己不愛榮鈞,恨透了榮鈞。而這十年裏,流連于他床邊的所有人,都有一絲榮鈞的影子。
記憶裏的榮鈞像一團嚣張燃燒的火,肆意而張揚。剛剛離開的男人看上去卻落魄又遲鈍,肩膀與手腕單薄得幾乎一捏就碎,臉色蒼白,眼中盡是膽怯與謹小慎微,居然還被人扇了一巴掌。
若不是那一張臉,他根本不會将那人與榮鈞聯系到一起。
而榮鈞顯然已經不記得他了,和所有人一樣将他喚作“顧先生”。
他扶住額頭,頓覺難以接受。
海黎從未見過他這樣,稍作思考便明白自己方才打過的人要麽是他的故友,要麽像他的故友。
妒意頓生,卻不敢發作,只好披上睡袍,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問個明白,卻忽地挨了一記耳光。
顧葉更眼神冷漠,聲音冰涼,“滾。”
榮鈞從別墅出來,回車裏拿出裝着各種私人物品的帆布包,虛眼看了看太陽,嘆了口氣。
楓泊渡離市區有40多公裏,開車都得花上不少時間,更別說步行。夏天日頭毒,下午的陽光灑在皮膚上,灼得火辣辣地痛。早上出門前,他看過天氣預報,說是今天氣溫可能突破40℃。這樣的天氣裏步行回城,他有些擔心自己這不争氣的身體。
但是已經被開除了,海黎還在別墅裏,他總不能自個兒把車開回去。
猶豫片刻,他從後備廂取出一瓶礦泉水,背上磨得褪色的帆布包,雙手遮在額前,向公路走去。
不久,一輛車風馳電掣從後方駛來,擦着他的身體飙過,他腿腳本就發軟,來不及躲避,險些被卷入車輪。
摔倒在地時,他擡眼一看,才發現那是自己之前駕駛的吉普。
開車的應該是海黎。
吉普揚長而去,掃了他一臉一身的灰。
他緩了好一陣,心跳才漸漸慢下去。
相處一周,他大致摸清了海黎的脾性——這孩子心眼不太好,急功近利,喜歡踩着別人往上爬,但犯罪的事還是不敢做的。
所以剛才那一下,應該只是想捉弄捉弄他,而不是真想撞上來。
榮鈞費力地站起來,狼狽地拍着身上的灰,歇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
他是愛出汗的體質,不多時長袖衣褲就已濕透。
手機響起來時,他正在喝水,一看來電者的名字,眉眼頓時變得格外溫和。
柏尹的聲音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低沉,“哥,你今晚回來吃飯嗎?”
“回來。”榮鈞抹掉額頭的汗,“想吃什麽?哥等會兒給你做。”
“我做,你回來吃就好。”
“你做什麽?別瞎忙,好好上課。”
“今天太熱,學校放假,我已經回家了。”
“準高三也放假?”
“準高三也得有人權啊,本來就是占用暑假補課。”柏尹似乎在笑,“哥,今天嘗嘗我的手藝吧,冰鎮綠豆粥,醋青椒,涼拌鹵肉,煎蛋,怎麽樣?”
榮鈞心頭一熱,囑咐道:“別弄太多。如果我回來晚了,你就自己吃,別等我,吃完了做作業去。”
柏尹應了兩聲,又道:“哥,你別太辛苦了。”
“知道了。”榮鈞笑,“哥還有事,先挂了啊。”
摁斷電話,榮鈞扶住公路邊被曬得滾燙的欄杆,眼前一陣發黑。
似乎有些中暑。
他站了一會兒,喝掉小半瓶水,再邁開步子時,只覺蜿蜒的山路突然扭曲抽象起來。
顧葉更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抽煙。
20歲那年的一切歷歷在目,剛出國那會兒他以為再見榮鈞時,一定會以拳頭作為見面禮。如今意外重逢,心痛居然遠遠多于憤怒。
從未想過,榮鈞竟然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管家敲了敲門,恭敬地說:“少爺。”
顧葉更将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神色疏離,“什麽事?”
“海黎已經走了。”
“嗯。”他不想聽到這個名字——方才榮鈞臉上的巴掌印令他大為光火。
“跟着海黎來的助理也走了。”管家頓了頓,“步行下山。”
顧葉更眉梢一動,倏地站了起來。
管家颔首,“少爺,您看今兒天氣這麽熱,是否需要我讓小餘開車送他一程?”
牧馬人在山間飛馳,顧葉更坐在駕駛座上,連浴袍都沒來得及換。
是他倏忽了。
剛才榮鈞說要走,他想當然地認為是駕車離開,或是有人來接,從未想到那個人會在接近40℃的天氣裏步行。
他的驕傲與心頭戳着的刺不允許他立即将榮鈞留下來。
可是現在,他後悔了。
氣溫太高,柏油公路上湧起透明的熱浪,駛出10公裏,顧葉更猛地睜大了眼。
榮鈞暈倒在路邊的泥地裏,腳下是沒有蓋子的礦泉水瓶。水灑在近旁的公路上,已經被蒸幹,餘下一灘淺淺的印跡。
他渾身濕透,嘴唇發白,大半身子貼在泥地裏,頭發和臉上全是泥土。
顧葉更一把将他抱起,本應立馬奔去車裏,卻忽然止住了腳步。
懷裏的人竟然那麽輕,老氣的襯衣貼在胸膛,甚至能透過汗濕的布料,看到裏面突兀的肋骨。
顧葉更啞然,回神後小心翼翼地将榮鈞放在後座,心急火燎地往回開。
醫生已經在客房待命,顧葉更卻徑直将人抱入自己的卧室。
榮鈞躺在床上,胸口微弱起伏,即使已經陷入昏迷,眉頭仍然微微皺着。
醫生來量了體溫,立即準備藥水輸液。管家送來冰袋,顧葉更略顯急躁地解開榮鈞的襯衣,向兩邊一拉,眸光頓時收緊。
“這是……”
榮鈞曾經緊致有力的胸肌腹肌蕩然無存,身子幹癟如柴,肋骨清晰可見,腹部有三道明顯的傷疤。
醫生正往榮鈞手背上紮輸液針,餘光一掃,動作停了下來,語氣不太确定,“這是刀傷吧?”
顧葉更指尖輕輕發抖,碰觸到右腹的傷疤時,心髒重重一抽。
醫生紮好針,拿過冰袋捂在榮鈞脖頸與額頭,又道:“顧先生,您朋友現在的情況除了需要藥物降溫,還需要物理降溫,酒精已經準備好,您看是我為他擦拭身體,還是您……”
“我來。”顧葉更面色陰沉,視線幾乎被黏在榮鈞的傷疤上。
“行。”醫生将酒精與紗布放在床頭櫃上,叮囑道:“胸膛、腹股溝是重點降溫部位,顧先生,我在門外,有什麽問題叫我一聲就是。”
門被輕輕合上,顧葉更彎腰将榮鈞的長褲也脫了下來。
腿上亦有傷疤,兩邊都是。
他擡起眼,從頭到腳将榮鈞看了一遍,更加無法相信看到的一切。
眼眶漸漸泛出刺痛,心髒像被一雙布滿老繭的手狠狠抓住。
這樣殘破不堪的身體,怎麽會屬于那個一身光芒的榮鈞?
榮鈞輕微地動了動,嘴裏發出聽不清的低喃。顧葉更回過神,連忙将酒精倒在紗布上,覆上他的胸口。
給中暑患者進行物理降溫是個體力活兒,需要不停換酒精、不停擦拭。顧葉更從容鈞的胸口擦至小腹,輪到腹股溝時卻停了下來。
擦拭那裏必須退下內褲,甚至掰開兩條腿。
換了一片新紗布,顧葉更頓了幾秒,終是将榮鈞的內褲脫了下來。
腿間的器物無力地沉睡在陰影中,那樣陌生。
顧葉更用力甩了甩頭,輕輕掰開榮鈞的腿,耐心地擦拭腹股溝。
那裏曾經是榮鈞最敏感的地方,如今卻任憑顧葉更如何擺弄,都沒有絲毫反應。
顧葉更将冰袋貼在他腰側,繼續向下擦拭。
榮鈞身上已經一絲肌肉也沒有了,可因為痩,腰腹和腿上的肉并不顯得松弛難看,但摸起來手感非常不好——稍一用力,幾乎就能摸到骨頭。
顧葉更喉嚨梗得難受,越擦越不敢看榮鈞的身體,無法想象這十年他經歷了什麽。
擦至腳踝,顧葉更捏住他的腳,無意識地撓了撓他的腳心,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時,立即收回手,眉峰緊鎖。
榮鈞以前特別愛笑,屬于笑神經發達的那一類人。顧葉更有時和他過招,打不過就撓他的胳肢窩和腳板心。他招架不住,笑得滿地打滾,眼淚花子都出來了還不肯求饒。
顧葉更有次将他壓在身子底下撓個沒完,逼他說“求求你”,他笑至脫力,才掙紮着喊:“啾啾你!哈哈哈哈哈哈哈!葉更哈哈哈哈不要撓了!啾啾你啊!”
做愛的時候,顧葉更偶爾也會抓着他的腳踝,惡作劇地撓幾下腳板心,他笑得顫抖,那裏搖搖晃晃,有幾次甚至提前射了出來。
那時誰會想到,十年光陰竟然會将一個人改變成如此模樣。
顧葉更扔掉紗布,洗手後揉了揉眉心,在他下體搭了一張毛巾,喚醫生進來再量量體溫。
燒在漸漸往下退。
顧葉更心頭堵得慌,迫切想知道榮鈞離開部隊後發生了什麽,拿起手機踱去走廊,手指停在“周逸”這個名字上,頓了兩秒,卻撥給了其他人。
電話接通,他先開口道:“周行。”
“季周行在洗澡。”另一個人說:“找他什麽事?”
“言晟?”
“嗯。”
若是以往,顧葉更一定會開兩句玩笑,例如“別把我弟管這麽嚴”,今天卻完全沒有心情,連客套都免了,“我不找周行,找你。”
“說。”
“幫我查一個人。榮鈞,榮耀的榮,鈞是金字旁,右邊一個均勻的勻。這人現在在星寰給藝人當生活助理,十年前在機關警衛連服役,因為一件事被開除,我想知道他被開除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十年前?”言晟道:“十年前周逸也在警衛連,我年初剛調回機關,你跟我打聽,不如直接問周逸。”
顧葉更咳了一聲,“不方便問他。”
言晟沉默片刻,問:“這個榮鈞,是因為什麽被開除?”
顧葉更眸光一冷,“問這個幹什麽?”
“不幹什麽。你讓我查一個被機關開除的人,我總得知道他是幹了什麽才被開除的吧?”言晟哼笑,“不過你不願意說也沒什麽,警衛連的檔案裏肯定有記錄。”
顧葉更虛起眼,嘴唇動了兩下,“他是個同性戀。”
言晟一愣,語氣嚴肅了幾分,“取向曝光被開除?”
顧葉更搖了搖頭,那根紮在心頭的刺又往深處戳了幾分。
“十年前,他在新兵連帶兵時,與一名不滿18歲的孩子發生了性關系。”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他是你的……”
“前男友。”
“所以你才不想讓周逸查?”
顧葉更扶住額頭,“不是你想的那樣。”
言晟不喜八卦,不再多問,“行吧,查到了告訴你。”
挂了電話,顧葉更抽了一根煙才回到卧室。榮鈞已經醒了,疑惑又茫然地看着他。
醫生說,燒還沒退,還要繼續輸液冷敷。
榮鈞意識到自己被扒了衣褲,頓時羞紅了臉,無措地自語:“我怎麽在這裏?幾點了?”
顧葉更走過去,沒有碰他,“你中暑了,暈倒在路上,多休息一下,今晚留在這裏。”
“不行!”他睜大了眼,“我要回去,柏尹還在家裏等我吃飯。”
顧葉更眼皮一跳,“柏尹是誰?”
“我弟!”榮鈞說着就要扒掉針頭,手腕卻忽然被壓住,顧葉更将他按在床上,眼神冷漠而危險,“你不是孤兒嗎?什麽時候多了個弟弟?”
榮鈞喉結滾動,愣了半天才道:“柏,柏尹是我撿的孩子啊。”
“孩子?”顧葉更目光更寒,“幾歲?”
榮鈞不知道他這麽問有什麽目的,腦子轉不過來,慌亂地答道:“17,下半年就成年了。顧先生,您讓一讓啊。”
顧葉更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半晌後嘴角浮起一絲嘲諷,“榮鈞,你喜歡未成年男孩兒這毛病,是改不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