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歲的賀同光又瘦又小,還沒有旁人家裏六歲的娃娃高,此刻的他身上穿着打滿補丁且不合身的深色麻衣,兩只枯瘦如柴的小手端着一只豁口的碗來到田蕙床前。
田蕙陸陸續續病了三個月,臉色蠟黃頭發幹枯,看着兒子走來,她極力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卻使不上勁。
賀同光先将碗放在一旁,扶着田蕙坐起,把枕頭墊在她腰後替她掖好被角,端來碗:“娘,快吃飯吧,吃了病就好了。”
破碗裏零星飄着幾粒米,田蕙卻舍不得吃,她撫摸兒子的頭:“同光,你吃吧。”
母子倆把那一碗米湯推來推去,屋外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請問屋內住的可是田有糧的孫女?”
突然聽見有人說起過世多年的祖父的名字,田蕙一時有些詫異,她讓賀同光去屋外看看。
賀同光跑出屋外,只見栅欄外站着一位微胖的灰衣青年,看見迎人的是個孩子,他笑得憨态可掬:“小友,我乃長清宗修士陳律之,四十年前承蒙此地農人田有糧夫婦搭救,如今特來報恩。”
長清宗的名號賀同光曾在村裏老人的閑談中提過,說那是仙人呆的地方,仙人騰雲駕霧,點石成金,什麽疑難雜症藥到病除。想到這裏,賀同光一臉欣喜:“求求仙人,救我阿娘一命。”
陳律之跟随小短腿進屋,看見田蕙後內心一陣嘆息,他雖然不擅長岐黃之術,但身為修士總是略微懂點命理星象,田蕙生機幾欲斷絕回天乏術。
陳律之只能渡給田蕙一絲靈力,緩解疾病帶給她的疼痛,随後向田蕙講述了當年因傷流落此地,被田有糧夫婦搭救之事。
床上的田蕙勾起一個虛弱的笑:“小時候,爺爺和奶奶常常給我講他們救過仙人,我娘還總說他倆騙小孩,沒想到阿爺說得那些居然都是真的。”
陳律之一臉歉意地表明自己對她的疾病束手無策,田蕙苦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仙長不必在意。”
她望向一旁站着的賀同光,招手示意他過來,她溫柔地摸着孩子圓潤的腦袋:“希望仙長可以帶走這個孩子,讓他打掃院子也好,清洗衣服也罷,給口飯吃就可以了,求求仙長!”說到後頭,她已淚流滿面。
陳律之見到賀同光時便發現這個孩子身負地階靈脈,雖非天才,卻也強于一般修士,本就起了愛才之心,如今聽孩子母親主動開口,自然滿口答應。
一旁的賀同光聽見母親要送他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不走,阿娘你別趕我走,你別不要我啊。”
陳律之看着嚎啕大哭的孩子,一臉為難手足無措。
田蕙一把抱住正在哭泣的賀同光:“傻孩子,我怎麽會不要你呢?哪有娘會不要孩子呢?我送你去和仙人學本事,你學成之後回來可以治好娘的病呀。”她又柔聲勸了孩子很久,賀同光本就一直餓着,如今大哭一場,被母親抱在懷裏溫柔地哄着,不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田蕙用袖子擦感情賀同光哭花了的臉,将孩子遞給陳律之,随後不顧陳律之的勸阻,跪在地上,重重扣頭:“求求仙人,只要讓這孩子平安長大就好。”
春去秋來,十四歲的賀同光已與成年男子同高,此刻的他一手拎着一條約莫兩斤的草魚,另一只手握着竹竿,因為心裏擔憂所以腳下健步如飛。很快,他來到一座茅草屋前,賀同光放好釣竿,拎着魚進了廚房找了個大木盆将魚放進去,舀了幾勺水進去。收拾幹淨自己後,他快速跑進東側房屋。
陳律之正在蒲團上打坐,他的兩鬓斑白,眼角有了皺紋,看見賀同光後不自主挂上笑容:“你去河邊了?”
賀同光見師父氣色如常,放下心來,在師父附近的蒲團上坐好:“徒兒去釣了條魚打算當成晚飯吃。”
陳律之一臉調笑:“那村長家女兒不是一直想要給你送飯嗎?”
少年人一下子漲紅了臉:“我有手有腳,怎麽能吃別人家白飯。”
陳律之在心裏暗笑這小子不開竅,卻因一口氣沒緩過來,發出了劇烈的咳嗽。
賀同光趕緊倒了一杯熱茶準備服侍師父喝下,陳律之卻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賀同光剛想說話,卻被師父打斷:“同光,為師無妨。你好好打坐,不要分心。”
賀同□□得鼓起了臉,最終屈服,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蒲團上。
自五年前被陳律之收養後,賀同光便開始跟随師父在五境四處漂泊。長大一點後,賀同光得知師父曾與師祖鬧翻,自此一直在外游歷。
陳律之是位耐心的師長,他教賀同光讀書明理,為他逐字逐句講解功法,一遍又一遍演練各種招式,從前目不識丁的賀同光能在五年內踏入引氣期,這位師長功不可沒。賀同光為人聰慧且勤學苦練,陳律之估計他可以在二十五歲前築基成功。
陳律之為人良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若遇見貧苦鄉民遭受妖魔鬼怪侵擾,必然出手相助。前日,師徒二人經過杏花村,得知此地有一條惡蛟作祟為禍鄉裏,陳律之果斷出手,不曾想這惡蛟實力與金丹期的陳律之旗鼓相當,二者鬥了個天昏地暗,最終陳律之擊殺蛟妖,但自己因此身負重傷,他的白發與皺紋都是在受傷後出現的。
陳律之決定在此暫作休整,村裏便騰出這間茅草屋供他師徒二人休息。
賀同光只是引氣期弟子,尚不能辟谷,村長家的女兒見他俊朗和善,主動提出為其送飯,賀同光卻覺得自己未曾在除妖過程中出過一份力,無功不受祿,堅決推辭,因此需要去山間河裏自行覓食。
師徒二人安靜打坐,日光漸漸鋪滿半間屋子。
蒲團上的陳律之睜開雙眼,一臉笑意:“程師兄,你來了。”說罷,他準備起身,卻被眼前的灰衣修士按住,程曦探完他的靈脈後,眼神逐漸暗淡。
陳律之轉向賀同光:“同光,快來見過你程師伯,他是我從前在宗門裏關系最好的朋友。”
賀同光聞言行禮。
程曦卻一臉憂慮地看着陳律之:“律之,你如今的身體……”
陳律之擺手打斷了程曦的話,他笑道:“如今師兄你來了,我沒必要硬裝了。”說罷,陳律之的頭發由斑白迅速褪色至全白,皮膚松弛,臉上爬滿斑紋。他一臉歉意地看向賀同光:“同光,抱歉,我不能親自帶你認祖歸宗了。”
“師父?師父!”
在少年凄怆的哭喊聲中,陳律之閉上了雙眼。
太清山,長清宗山門前。
望着宗門高大巍峨的石門,程曦百感交集,他轉頭看向身後情緒低落的少年:“同光,我不便進入宗門,便送你到這裏,我聯系了宗內一位交好的師弟,他會幫你。”
“你這是要過家門而不入嗎?”一道中氣十足卻略顯滄桑的聲音傳來。
只見一位外貌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修走來,身後跟着一群修士道童。
程曦一愣,随即跪了下來:“父親。”
程堪冷哼一聲,不怒自威:“你讓知道我是你爹。”随後他看向程曦身後的賀同光,臉上露出幾分高興的意味,“這可是你的孩兒?”
程曦搖頭,随後示意賀同光跪下,程曦自儲物戒中取出陳律之的靈牌:“父親,這孩子名叫賀同光,是陳師弟在外收下的弟子,陳師弟隕落在外,我帶着同光認祖歸宗。”
程堪一愣,幾乎要站不穩:“律之他居然……”
程堪身後一位青年立刻扶住程堪的胳膊:“父親,人死不可複生,陳師兄已入輪回,如有機緣,必回重登仙道,自有與父親再見之日,父親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大哥與同光師侄一路奔波,想必也很勞累。”
程晖說完話後,身邊一衆修士道童紛紛附和,程堪道君身邊瞬間被修士道童圍滿。
一位挺着小肚子的男修扶起程曦與賀同光,他一臉歉意地看着程曦:“師兄真是對不住啊,我本想獨自出來,結果被他發現。”男修努努嘴示意人群中央的程晖。
程曦寬和一笑,望着父親有些蹒跚的背影心中酸澀:“父親他怎麽會……”
男修嘆息一聲:“師父前年閉關練功時出了岔子,自此人一下子老了一截,至今未愈。”
程曦握緊右拳哽咽道:“是我不孝。”
男修拍拍程曦肩膀以示安慰。
三人跟在烏泱泱的人群後頭,回到程堪道君所在的落霞峰。
五日後,巳時,講經堂。
坐在一群八九歲孩童之中的賀同光心不在焉地聽着臺上的年老講師慢吞吞講解那些謷牙诘屈的經文,身旁一個八歲女童偷偷瞄他,當賀同光轉頭看他時,女童迅速坐直身子。
賀同光認祖歸宗不久後,程堪師祖催促程曦閉關結嬰,無人教導的賀同光被師祖分給自己的幼子程晖。程晖師叔說他基礎薄弱,建議他在講經堂從頭學起。賀同光心知肚明,這位師叔不過是懶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便随意打發了他。
賀同光跟随丁等弟子一同窗習,班裏全是剛剛入門的孩童,最小七歲,最大九歲,突然來了他這麽個大孩子,一下子吸引了所有小毛孩的關注。
他來的第一日,放學後被一種小不點圍住問東問西,他脾氣極好有問必答,孩子們很喜歡他。可是第二日起,所有孩子不敢再靠近他半步,他主動搭話,被搭話的孩子噤若寒蟬。
賀同光再傻也意識到,他被排斥了。
賀同光便把所有精力投入課業,丁等弟子所學只是些蒙學基礎知識,他用兩個月學完了一年的課程。然後進入丙等弟子的班級,這裏的孩子普遍在十到十三歲左右,依然沒有人敢和他搭話。
兩年後,賀同光進入甲等弟子的班級,班裏有的弟子大多與他同歲,有人比他大一些,也有比他小的弟子。
飯堂裏,前來吃飯的引氣期弟子大多三五成群,一人獨坐一桌的賀同光便格外顯眼。
甲等弟子其他班級的一位女修看他外貌俊朗,忍不住和身旁的女伴咬耳朵。
“那個青色衣服的男修,為什麽總是一個人呀?”
“你不知道賀同光嗎?聽說他師父好男風。”
“哎呦,你從哪聽的假消息,不是他師父,是他師伯,就是落霞峰那位道君的長子,聽說天資極好,啧,誰知道居然好這一口。聽說當年程道君要逐大兒子出師門,是賀同光的師父攔着求情,最後師兄弟倆都外出游歷了。”
“诶,程道君大兒子好南風,賀同光他師父又這麽護着自己師兄,莫不是……”
兩個女修露出心知肚明的笑意。
最先提問的那個女修擡頭,卻不見了賀同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