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晨,何九鳴的洞府。
守門的道童一臉為難:“何師兄,道君說了今日不見客。”
何晉沣苦笑一下,退後三步,跪在院外的石板上:“弟子不孝,犯下大錯,此番前往火山地獄戍守,不能繼續侍奉師父,還望師父保重。”說罷,重重磕下三個響頭,跟随等在一旁的鬼策衛離去。
守門的道童回想起何晉沣剛剛磕頭的聲音,忍不住覺得腦門疼。
屋內,何九鳴正在蒲團上打坐,雙眼緊閉。
何九鳴雖然是元嬰道君,但平日裏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身邊侍候的道童們并不怕他。左側的道童大着膽子詢問:“道君為何不救何師兄呢?”
外貌二十四五的何九鳴開口聲音卻有些滄桑:“他心有執念,此番服刑,若能破除心劫,焉知非福?”
道童未能聽明白,似懂非懂的點頭。
火山地獄。
姚大眼是火山地獄一區戍守衛隊的隊長,已戍守此地僅三十年,因為一雙眼睛大如銅鈴,被同僚戲稱“姚大眼”。
一年前,第十六層地獄——火山地獄的戍守衛隊被上面派下來一位金丹修士當領隊,這可在十六層炸開了鍋。來戍守衛隊的修士,大多出身寒門或是一介散修,來此勞苦幾十年換取修煉資源,故而團隊成員大多是引氣期修士,如姚大眼這樣的築基修士,工作幾年便有機會被提拔成隊長。十六層一共分成四塊小區域,姚大眼的衛隊負責一區。
對于突然出現的領隊,姚大眼本身沒有任何意見,底下炸開鍋的原因在于這位修士來此的緣由。據說這位金丹真人出自元嬰丹君門下,道君乃是財神爺曹家的供奉,如此身份背景能被下放至此,必然是犯了事。
據說這位何真人與曹家大公子以及曹家義子一起綁架了鬼策隊六隊隊長疼愛的侄女,夏侯道君執意嚴查嚴懲,可偏偏那曹家義子盧子禾莫名其妙死在大牢內。查肯定是查不下去了,最終曹大公子被禁足曹府一年,而這位何真人則被罰戍守火山地獄十年。
明眼人一瞅這懲罰舉措便能琢磨出幾分意思,主犯據說是那位已死的義子,人死蓋棺,從不能再鞭屍以作懲戒吧?對于主犯的懲罰便不了了之。至于這兩位從犯,曹大公子的禁足一年和何真人的戍守十年,啧,有後臺和沒後臺的區別就出來吧,看來這位何真人并不得何道君喜愛。
伴随何真人上任,十六層裏的那些議論逐漸消失,因為大家發現,這位何真人并未對他們原本的工作造成任何影響。上任五年以來,何晉沣從不幹預姚大眼及其他幾位戍守衛隊的隊內事務,安靜地扮演着火山地獄戍守衛隊吉祥物的角色。姚大眼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和同僚私底下議論,這位何真人太悶了,一天都未必會說一句話。
但今日發生了一件事,卻讓大家意識到,何真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十八層地獄的戍守衛隊由鬼策隊管理,但鬼策隊是掌握不死城命脈的實權者,戍守衛隊卻只是維持地獄秩序的守衛,二者雲泥之別。平日裏來地獄視察的鬼策衛大多趾高氣昂,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姚大眼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對待這種官爺自有一套,平日裏也很注重和鬼策衛打好關系。
今日來視察的鬼策衛卻不是之前那批人,想來是換了新人。姚大眼不管來者是誰,一律視他們為親爹,鞍前馬後。
視察的鬼策衛為首之人名叫趙彭非,腦滿腸肥大肚便便,聽着那些受刑之鬼在烈火中慘叫,一臉嫌棄地掏掏耳朵:“你們十六層也太吵了吧,就待了這一會兒,我耳朵都被吵麻了。”
姚大眼賠笑:“趙大人說得是,因為偷雞摸狗、搶劫錢財、行賄受賄者死後都會入此獄,我們十六層的人比其它層都要多一些。大人受累了。”
趙彭非不甚在意的點頭,斜眼看見陪同的戍守衛隊裏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女修。趙彭非平時就是色中餓鬼,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看見一位美人,眼睛都直了,他指着那女修:“你叫什麽名字?”
女修冷不防被他叫住,吓得一臉慘白:“屬下叫嚴小雙。”
趙彭非又細細看了嚴小雙身子容貌,愈發滿意:“嗯,你過來。”
周圍的修士自動加大與她的距離,嚴小雙內心惶恐,慢慢走過去。
趙彭非望着姚大眼:“今日不必再查了,你們十六層做得很好,我會替你們請功。”随後他将目光輕飄飄掃向嚴小雙,意圖不言而喻。
嚴小雙無助地望着姚大眼,姚大眼側身擋在嚴小雙面前,對着趙彭非作揖:“趙大人說笑了,維持此間秩序乃吾輩本分,怎敢邀功?”
趙彭非冷哼一聲:“不識擡舉。”被戍守衛隊的賤民拂了面子,趙彭非心裏不爽快,粗聲厲氣對手下說道:“十六層此次檢查不合格,記過。”
下屬點頭記錄。
“請問趙大人,十六層哪裏做的不好?”一道木讷沉悶的聲音自遠方傳來,話音結束,人已至跟前,何晉沣身穿灰色法衣,面無神情。
趙彭非來之前打聽過,據說何晉沣來此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曾想今日竟被他撞上了。他挺起肚子:“你們十六層的鬼,忒無禮了!”
何晉沣依舊面無神情:“請問趙大人,他們哪裏無禮了?”
趙彭非一口氣哽在喉嚨,他們不給我送美人,呸,這話怎麽能當衆說。他們不接受我的請功,呸,這話也不能當衆說。趙彭非臉都憋紅了,最後冷哼一聲,甩袖走人。
周圍的戍守衛隊隊員松了一口氣,嚴小雙立刻朝何晉沣行禮:“多謝何真人相救。”
何晉沣卻望着趙彭非離去的背影,想在思索什麽,随後他問姚大眼:“趙大人為什麽突然走了?”
姚大眼匪夷所思地看向自家領隊,只見對方一臉真摯,姚大眼眨了下自己的眼睛:“趙大人已視察完畢,想來還有其他公務,故此離開。”
何晉沣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随後他看向嚴小雙:“你不應該稱我為何真人。”随後他的身影消失在嚴小雙詫異的目光裏。
嚴小雙有些擔憂地問姚大眼:“隊長,我犯什麽錯了?”
姚大眼看着眼前這個傻姑娘:“以後見到何真人,要叫他領隊。”
姚大眼思前想後,決定工作結束後去拜見這位領隊。
領着酒壺的姚大眼已經在何晉沣門外踱步一刻鐘了,他有點拿不準該怎麽和這位領導打交道。他看了眼手裏的美酒,心一橫,男人嘛,有什麽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喝兩頓。
何晉沣看着入門而來的姚黎昕有些疑惑,看見他手上的酒就更疑惑了,他的情緒直接表現在臉上。
姚黎昕笑道:“今日多謝領隊出手,不然趙胖子肯定要給我們十六層小鞋穿。”
何晉沣微微搖頭:“不必言謝。你們的工作本就做得很好,不該得到一個不公正的評價。”
平日裏的付出領導一直看在眼裏,姚黎昕臉上笑開了花,他二十六歲築基成功,但因為樣貌顯小,看起來不過是二十出頭的樣子。此刻喜笑顏開的模樣,像是一個得了長輩誇獎的大孩子。
姚黎昕自儲物袋裏取出兩只酒杯分別放在何晉沣和自己跟前,拆開帶來的那壺酒将酒倒進酒杯。擡頭卻見何晉沣一臉為難的樣子,他只道對方嫌棄這酒,忍不住解釋道:“領隊,這酒我珍藏了快三年,雖然比不得那些家喻戶曉的美酒佳釀,但也比許多酒都強上許多。”
何晉沣點頭:“我知道,我看你的神情很舍不得這酒,就知它很珍貴。但我不會飲酒,怕是暴殄天物。”
得知領隊并未嫌棄自己的酒,姚黎昕放下心來,被領隊指出自己的摳門形态也不氣惱,他本就是窮修,扣一點又怎麽了。姚黎昕示意何晉沣端起酒杯,自己把被子舉向何晉沣:“這杯酒我敬您,這一年您幫助十六層戍守衛隊很多。”姚黎昕刻意讓自己的酒杯低于何晉沣的酒杯,輕輕一碰,仰頭喝完。
何晉沣坦誠道:“我這一年并未為戍守衛隊做過任何事。”
姚黎昕在心裏答道,您從沒瞎指揮,這就是最大的貢獻。心裏這麽想着,他面上卻未透露分毫,他又舉起第二杯酒:“這酒,我代小雙敬您,今日多虧你出手,不然小雙一個孤苦女子,今日即便能逃脫趙胖子魔爪,也會因為衛隊被記過而遭隊員怨恨。”
何晉沣欲言又止,姚黎昕看着覺得好笑,便開口道:“領隊,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何晉沣從前因為說話耿直被何九鳴揪着耳朵痛罵過無數次,後來他變成鋸嘴葫蘆的原因之一便是何道君告訴他:“不會說話你就憋着,少說少錯。”
此刻見姚黎昕的神态不似作僞,何晉沣回道:“我以為你不會管嚴小雙。”
姚黎昕一聲苦笑,自己雖然平日裏一毛不拔,市儈庸俗,牙尖嘴利,對待鬼策隊的态度過于阿谀奉承,但他姚大眼絕不是賣友求榮之人。哎,姚黎昕在心裏嘆一口氣,無話可說。
卻見一只手端着酒杯舉到自己跟前,姚黎昕擡眼,看見一臉嚴肅的領隊。
何晉沣認真說道:“抱歉,是我輕視你了,我向你賠罪。”說完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酒。
姚黎昕從未想到,高高在上的領隊,觸不可及的金丹真人,元嬰道君的高徒,居然會對他這麽一個人認真道歉,他心裏酸澀,眼中隐有淚光。
回過神來,姚黎昕發現何晉沣眼神迷茫,滿臉通紅,他忍不住奇道:“領隊你就是傳說中的一杯醉?”
“嗯?”何晉沣歪着腦袋,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此刻的何晉沣如同一個剛剛蒙學的孩子,挺直腰背坐在椅上,并攏雙腿,将雙手放在膝蓋上,乖巧極了。
姚黎昕伸出三根手指到何晉沣面前:“領隊,這是幾?”
“是三。”說完,何晉沣因為自己回答正确而露出得意的笑容。
姚黎昕感嘆一句:“還真醉了。領隊,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何晉沣抿着嘴巴點頭。
進了何晉沣房間,姚黎昕忍不住感嘆領隊真是個修煉狂鬼,雖然平日裏修士大多會選擇以打坐代替睡眠,但這不代表修士完全不需要睡眠,一直處于修煉的狀态,誰都會疲乏。但何晉沣房裏的床根本就沒鋪過,光禿禿的床板說明了它的主人一直和蒲團生活在一起。
這處洞府乃是戍守衛隊統一提供給各層領隊的院落,當時做準備工作的修士非常貼心,準備齊全。姚黎昕在櫃子角落裏找到了褥子和棉被,因為常年窩在櫃子裏,被褥都有了味道,姚黎昕用淨塵術清洗幹淨,又仔細聞了一遍,确認沒有黴味後,鋪好床鋪,然後招手讓坐在一旁的何晉沣過來。
何晉沣依言躺進被窩,看着馬上要走的姚黎昕,開口道:“我們聊會兒天吧。”
“啊?”姚黎昕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何晉沣有些不好意思:“師父讓我平日裏少說話,我都沒怎麽和人聊過天。”
姚黎昕看着此刻宛如孩童的領隊,不知道明日清醒過來會不會一刀砍死我再自盡,停止腦中奇怪的聯想,姚黎昕随便起了個話題:“領隊為什麽會來地獄戍守?”
“因為我犯了錯,我參與綁架夏侯道君的徒弟。”
“平白無故的,幹嘛綁人徒弟?”
“曹會長修為困于金丹期多年,一直尋求突破機緣。盧子禾聽人說妖丹可以助益修士突破,四處搜尋妖修,下屬恰巧遇到夏侯道君的妖修出身的徒弟,便綁了她送到承澤那裏。承澤本不同意這種做法,但拗不過盧子禾。”
“曹大公子為什麽這麽聽那個盧子禾的話?我聽人說,盧子禾的生母是妖族,果然妖族都很擅長蠱惑人心啊。”
何晉沣沉默了一會兒,就在姚黎昕以為他已經睡着時,他開口道:“承澤會聽盧子禾的話是因為他喜歡盧子禾。與盧子禾是不是妖族後裔并無幹系,我遇到過的很多妖族都很好相處,是值得信賴的夥伴。”
比起曹大公子喜歡自己義兄這樣的桃色秘聞,姚黎昕更詫異于何晉沣此刻還在為妖族辯解,他忍不住問道:“你喜歡曹大公子嗎?”
何晉沣這次沉默了更久,最後一臉茫然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繼續道:“我知道承澤喜歡盧子禾,喜歡了很多年。承澤從未掩飾過對盧子禾的喜歡,承澤告訴過我盧子禾是他此生摯愛。我曾陪承澤前往南海尋找避水珠博盧子禾一笑,也曾和承澤一起前往凡間求一位老秀才寫一出話本子給盧子禾看,我也随承澤奮戰一夜保護盧子禾不被仇人傷害。我見證過承澤的感情。”
姚黎昕心下不忍,将手請放在何晉沣眼上,示意他閉眼:“領隊你做得很好了,快睡吧!”
何晉沣想起小時候自己剛被師父收養時,夜裏因為害怕而不敢入眠,師父也會這樣溫柔地安撫他。
床上的灰衣修士呼吸逐漸平穩綿長,姚黎昕檢查後門窗後離開。
何九鳴的洞府。
道童疑惑地看着蒲團上打坐的道君,問道:“道君剛剛為何發笑?”
何九鳴睨了一眼小道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