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個苦力
十一月份的省城，天空變得霧氣蒙蒙，放眼望去，周圍的山坡上一片金黃色夾着緋紅，星星點點，斑斑駁駁；天空不再是碧藍如洗，而是抹上一層灰色，一朵又一朵的灰雲跑了出來，占據着天空，也許會有一場大雨，可是一直到夜晚也不見雨水落下；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各個行色匆匆，都想早點趕回家去。
這一切讓人們感受到初冬的來臨。天氣漸冷，秀琴服裝店生意不但不冷，反而迎來了新一輪的熱鬧。單薄的衣服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街上年輕的姑娘們都換上了薄毛衣、絨衣、風衣，還有長褲，漂亮的封口皮鞋、高跟鞋和運動鞋。為寒冷的初冬增添了一道靓麗的風景。
這個時候，年輕姑娘們都會覺得自己衣櫥裏少了件衣服。文秀琴店裏的服裝已遠遠不能滿足顧客的需求，缺顏少色，尺碼也缺，所以必須再一次去進貨。
雖然她極想去上海，但是路遠人乏很不現實，而且這次是趁着周末讓雯來陪着來的，不能滞留太久，恐耽誤她上學。
只是這次多了一個人。文秀琴暗中觀察了半會旁邊這位男同學，秦雯的同桌，雖然瘦了點了，黑了點，不過長得還算不錯，就是穿着有些單薄了。她和雯雯都穿了大毛衣，外面還有個厚外套，可是這同學卻只穿了件很舊的長袖青衫。
見到這男同學時，她吃了一驚：雯雯怎麽突然帶個男生到鋪子來？
“他和我們一起去省城，到時候搬運東西，有什麽重活讓他做就是了。”秦雯道。
文秀琴還是有些糊塗，“怎麽回事？”
秦雯将韓志宏生病的事簡單講了一回。
“既然如此，就別叫人家出力了，我看這孩子是個懂事乖巧的，那錢就當支助他了，不要了。”文秀琴小聲跟秦雯說。
秦雯解釋說：“我也這樣想，不過人家不領情，你別擔心，既然他幫我們做事，按每天兩塊給他算工錢就是了。”
文秀琴贊同點頭。她對這男同學挺有好感，一來就很有禮貌叫她阿姨，又幫這幫那的，很勤快。
“行，那就帶上他。”于是三人一起坐大汽車到了省城，直接往服裝批發市場去了。文秀琴輕車熟路找到經常提貨的店鋪，一眼掃去有新的款式進來了，于是欣喜地拉着秦雯挑選起來。
而一旁将要充當勞力的韓志宏則有些手足無措，本來他覺得縣城已經很大了，沒想到到了省城，人多車多，比起縣城又是一番熱鬧的景象，讓從來沒到過大地方的他，有些無所适從。但骨子裏驕傲不允許自己露出半點怯弱來，于是高昂着頭，平視前方，裝作眼前的一切沒什麽值得看的。
等秦雯和文秀琴選好服裝，和老板談好價錢後，就見韓志宏直愣愣立在門邊瞪着前方。
“走吧。”秦雯站在他面前。
“哦，去哪兒？回去嗎？”韓志宏有些反應不過來要去哪兒。
秦雯抱臂笑道：“吃飯呀！吃飽了才好做事，再說一大早上也該餓了，走吧。”說着和文秀琴往出口去，韓志宏忙跟在後面。
出了市場，進了隔壁的街巷，各種食物香味鑽入三人鼻尖，這裏兜買着各色吃食。文秀琴向着一家人多的飯館走了進去。
“快坐。”文秀琴招呼韓志宏坐下。
韓志宏猶豫了一下，坐在秦雯母女對面。他們一坐好，立刻有服務員上來詢問吃什麽。文秀琴側頭問秦雯想吃什麽，又語氣溫柔地問韓志宏。
“我們人多，點幾個家常小菜吧。”秦雯出主意道。
文秀琴贊同點頭，先點了兩個肉菜，然後笑着文韓志宏：“韓同學，想吃什麽點一個吧？”說着将菜單遞給他。
韓志宏連連擺手，忽然站了起來，“阿姨，我不餓，你們吃。”說着要往外走，被秦雯叫住：“等等，你不吃飽，待會怎麽幹活？放心，不需要你付錢，這是員工待遇，出差包三餐。”
聽了這話，韓志宏半信半疑，不太相信有這麽好的事，待看見文秀琴善意向他點頭後，才确信是真的，稍稍放心，又在文秀琴的再次邀請下回到了原位。
等菜的時候，文秀琴和韓志宏聊起了天，得知他家情況困難，想起自己和秦雯從前的日子，徒然生起一股憐憫之心，因此一頓飯不住給他夾菜夾肉，要他多吃。但把秦雯冷落在一邊。
旁邊秦雯心下暗想：別人見了這情形，恐怕以為自己才是個外人。
韓志宏一口氣吃了五大碗飯加許多肉。他好久沒有這麽飽飽感覺了，擡頭小心瞥了秦雯母女一眼，見她們沒有嫌棄的表情，稍稍放心，文秀琴甚至還誇他道：“能吃是福，你們這樣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長得壯。”說着又給他夾了塊五花肉。
“對，該多吃點，吃好了待會才有力氣幹活。”連一旁半天不說的秦雯也嚼着一塊瘦肉道。
經過相處，韓志宏感覺秦雯并不是野蠻的人，還是很講道理的，雖然有時候嘴毒了點，但心不壞，因此聽了這話，也沒多想，只道她真的關心自己，還為此感動了一番。
可等到三人吃完飯，坐着休息了一會，估摸着批發老板那邊已經将貨給她們裝好，三人慢慢走過去提貨時，韓志宏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人就是個周扒皮。因為這次進的貨是冬裝，所以有五、六個半人高的口袋，秦雯和文秀琴一人提了一只小的，剩下全部被秦雯甩在他身上了，用她的原話說是：“這是搬運工基本素質，剛才飯不能白吃。”
韓志宏咬了咬牙，四袋東西說重也不是非常重，自己在家經常幹農活，什麽重活沒做過？只是東西太大擋住視野，老是撞到人或東西，他又怕把這些花花綠綠的服裝劃爛了，因此走得小心又慢。
“走快些，別磨蹭，待會該趕不上車了。”韓志宏眼中的周扒皮在旁邊催促，于是他走快了幾步，然後又不小心撞到東西。
“連路都不會走，剛才飯白吃了。”秦雯繼續道。
韓志宏一聲不出，任勞任怨。一邊的文秀琴看不下去了，要去接過一包來替他分擔，被秦雯拉住：“放心好了，壓不了他，你越讓他做事，他就越安心。”
事實也是如此。韓志宏雖然累，卻不像一開始面對兩人時的忐忑，也不像剛才吃飯時那麽不安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鋪子裏能幹什麽？是否能掙到錢還給秦雯。現在好了，她們需要自己出力，而此刻自己的确也幫到了她們。
秦雯不是因為可憐，才讓自己來幫忙的。
韓志宏心裏平靜地背着包一步步朝車站去。秦雯買了車票，三人坐車回到了縣城。到那裏時是星期天的下午，将服裝運回了鋪子後，韓志宏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幫秦雯和文紅紅整理衣服，文秀琴回家做飯去了。
等到了五點半，他準備回學校，被秦雯叫住一起回家吃了飯，然後略帶好奇摸着軟綿綿沙發，試探地坐了上去，感覺像坐在了棉花上，讓人不想起來。
擡頭目不轉睛盯着前方電視，他們村裏沒有一家有電視，只在商店裏看到過，這麽近距離還是第一次，于是津津有味看了半天。
過了一會，文秀琴走了過去拿出六塊錢給他，道：“這兩天的工錢，你收好。”
韓志宏吃了一驚，道：“這，怎麽會這麽多，而且我還欠着……阿姨你家的錢呢，你不用給……”
“是這樣的，平時工錢是兩塊，出差五塊，你和我們去了兩天，本來是十塊的，但是我扣了四塊，當作你還醫藥費的錢，等下次你再來幫忙，我還從工錢裏扣，但剩下的你帶回去。”文秀琴一面笑着解釋，一面把錢塞給他。
“拿着吧，這是你該得的，這兩天辛苦了你，背那麽多東西走這麽遠。”文秀琴真心道。
聽了這話，想起在省城背着幾大包東西走了一路的情景，韓志宏忽然覺得這錢他也該拿，不是別人施舍給的，是自己辛苦掙下的，當下接過來，笑着感謝。
“謝謝，文阿姨。”韓志宏心裏充滿了感激。雖然是自己掙得，但沒有文阿姨給的工作機會，他自己去找事做，不會這麽容易。哪有地方肯接受幹兩天活，然後不見幾天的人。
“好了，快回學校吧，明天還得上學。”文秀琴含笑道。
“謝謝，我下個星期還會來幫忙的，直到把醫藥費還上，再見了，文阿姨。”韓志宏走到了門邊，想了想，有些僵硬對秦雯說：“再見了，秦雯同學，明天見。”說完開了門大步走了出去。
秦雯聳聳肩回了自己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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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志宏拿着辛苦掙的六塊錢興奮走在回學校的路上。他暗暗算過了，如果每個星期都去幫忙，只按每天兩塊來算，文秀琴每次扣一半的錢，一個月就能還八塊，三個月他就還完了，而且每個月還餘八塊在身上。
這些錢加上家裏給的錢，足夠他和哥哥每頓都吃得飽飽的，再也不必擔心挨餓了，哥哥也不用休學了。更何況寒假馬上到了，他決定不回家了，直接留在這裏幫忙，說不定一個寒假下來，就能把明年的學費掙上，爸爸就不用每年開學都愁眉不展的。
越想越起勁，對未來的生活又充滿了希望。正興奮奮走在路上，沒注意到前方有個人影杵在樹蔭底下，待他路過時一把揪住了他。
韓志宏吓了一跳，喊道：“誰啊，想幹什麽！”
“是我。”
聽到這聲音，他松了一口氣，随後疑惑道：“哥，你怎麽在這裏？”不怪他沒看見，一來想事入了神沒注意；二來這天黑的早，韓志軍又是站在樹下，便不容易瞧見。
韓志軍望着明顯興奮過頭的弟弟，皺了眉，沉聲問：“這兩天你去了哪兒？”
欣喜過望的韓志宏瞬間像被潑了盆冷水。糟糕！他忘記和哥哥說一聲了，星期六早早就出了校門到鋪子去，之後跟着秦雯母女上省城，在那裏住了一夜，今天才回來。哥哥肯定找了他好幾遍。
當下想将事情說清楚，轉念一想，要是哥哥知道他到別人鋪子去當苦力，恐怕會心疼，于是撒了個小慌道：“我在外面找份輕松的活計，可以只上周末且包住包吃，所以這兩天就沒回來。”說完心裏微微覺得過意不去。
韓志軍聽了這話後眉頭更深了。他又不是剛到縣城的毛頭小夥子，什麽都不懂。這裏基本沒人願意招時間太短的小工，最短也就三個月，兩三天除了工地上那種背石頭挑石頭的粗活時常缺人，輕松的活計一般人不會輕易丢掉。
弟弟在撒謊。他為什麽撒謊？難道說……有什麽瞞着自己？莫非……想到什麽，韓志軍變了臉色，急問：“你說實話，到底去做什麽了？”
韓志宏剛平靜的心又被吓了一回，莫名其妙地回道：“哥，你這麽兇做什麽？我真的是在外面找了事情來做，又沒做什麽偷偷摸摸的勾當。”
後面一句觸動了韓志軍的心。他想起了高一時有個同學，因為剛到縣城，什麽都不懂，和一夥校外的人混在了一起，後來花錢從最開始的拮據到後來的大手大腳，他也是跟別人說在外面找了輕松的活。
大家都很羨慕他還沒畢業，就能找到事做，可是後來有一天派出所的人來學校把他帶走了，最後沒有回來，聽說要被關兩三年，罪名是偷竊，這樣一輩子的前途就毀了。他不希望志宏因為一時的困境走上錯誤的路。
“志宏，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到底去了哪兒，想好了再回答，別騙你哥，要是騙我……以後就別認我這個哥。”韓志宏一臉肅色。
韓志宏驚了一回，不明白哥哥到底是怎麽了，可見神情嚴肅，想了想，認真道：“确實是幹活去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只不過做的苦力。”
……
等韓志軍聽完韓志宏說的苦力是什麽，他哭笑不得，這個倔強又有些傻的弟弟，明顯人家是顧及他的自尊心才這樣做的，否則哪有這麽好的事，當下想跟他講清楚，可是忽然想到對方不明說，就是因為知道弟弟性子，自己現在說了，白辜負別人一番好意。于是也不明說，讓弟弟安心做事，有機會他要當面謝過人家。
兩兄弟又聊了一會，多數是韓志宏講起省城的見聞，滔滔不絕，若不是時間已晚，恐怕還要接着說下去。韓志軍及時阻止了他，“早點回去睡，明天還要上課。”
意猶未盡得韓志宏點點頭，正要轉身離開，想起什麽，摸出三塊錢遞給韓志軍，笑道：“哥，這是我掙的錢，你拿着吃飽點。”說着也不等他反應，塞外他手裏，歡快了朝宿舍走去。
韓志軍瞥了一眼手裏皺巴巴的三塊錢，再看着遠去的韓志宏的身影，暖暖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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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星期一，野了兩天的學生有的還不在狀态，一早上就有好幾個因為發呆被點了名。好不容易挨完早上的課，大家的精神總算集中了點。鈴聲一響，呼啦啦一大片人湧出了教室。
秦雯還在座位上，她一般都是等人先擠出去，再慢騰騰離開。
“秦雯同學我先走了，下午見。”錢萌見韓志宏收好書本後，破天荒的跟秦雯打了招呼，驚的瞪大了眼睛。等韓志宏出了教室，她猛地燃起了一顆熊熊八卦之心，悄悄笑問：“說吧，你們發生了什麽？韓志宏居然主動跟你說話？”
“你猜猜。”見人走得差不多，秦雯收好書本，問道：“要去我家嗎？今天我媽做了紅燒肉。”
“去去當然去，幾天沒上你家蹭好吃的了，走。”錢萌雀躍地背上書包，和秦雯出了教室，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咦？我問的問題，你還沒答呢？快說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聽到紅燒肉差點就忘了。
秦雯笑道：“沒什麽，我們又沒多大的仇，不過是話少，現在各自想通了，成了好同桌也不奇怪，你和你的同桌最近不是也挺好的嗎？”
錢萌一想也對，但總覺得有什麽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可要說是什麽事，她又想不出來。
“好了，別瞎想了，這個周末回家怎麽樣？”秦雯轉移話題。
提到這個，錢萌高興的樣子瞬間垮了下來，有些悶悶不樂。秦雯自然察覺了，問：“怎麽了？”
家裏糟心事錢萌不想說出來，讓朋友的心情跟着自己變不好，于是笑道：“沒事，就是回去要做得事太多了，連複習的時間也沒有。”
秦雯雖然并不怎麽相信，不過她把錢萌當朋友，既然朋友不願說，自然有她的原因，不是什麽大事，沒必要深究。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操場，後邊有人叫住秦雯。
“秦雯，同學麻煩你等一下。”秦雯、錢萌回頭去看，見是個高年級的同學正從高三一班跑了出來，走近她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