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涼秋 有潤滑油嗎?
老式樓的步梯間一團漆黑,人要确認踩實了總會不自覺加重腳步。
噔,噔,噔。
江離聽到自外邊響起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越來越近,似乎就要響至這間房子的門前了。他擱下手裏的書,往窗邊看去。
這天是個晴朗的日子。風吹動着窗下滿牆的爬山虎,葉片間傳出的飒飒聲淹沒了門外的聲響。對面樓的景致與這幢樓相似,碧綠的爬山虎繞着牆密密匝匝地生長。
江離去看那些被日光薄薄覆了一層金色的綠葉,輕輕呼出口氣。陽光已經漫到屋子裏了,他瘦弱得很,白淨的手腕被照耀着,有些透明感。他的眼睛是柔和的褐色,陽光下泛點金,顯得很斯文。
他似乎是個喜靜的人。
“篤篤——”敲門聲響起,這裏沒有裝門鈴,于是他聽見的是指節叩擊門板的聲音。被皮肉包裹的骨頭與覆了漆的木門撞到一處,難以讓人說出動聽二字。
江離走過去,步伐并不快,打開門。
門外站着兩個人。一人個子高高的,穿着黑色夾克,樣子陌生,另一人矮胖身材,笑容和煦,是房東。他對着房東笑了下。
房東先生沖他點頭致意,指向身側人:“江先生,這就是我跟你提的室友,他今天過來。”
江離的目光自然轉向那個人,平靜地注視着他的眼睛,禮貌地說:“你好,請先進來吧。”
他說完話,從容地轉身找出拖鞋遞給兩位客人。
兩位随着他進入這個陳舊的老房子。三卧一廚一衛,還算寬敞。雖然年份已久,但整潔幹淨,采光很好,整個房子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中。
行李箱的輪子在地板上輕滾兩下,江離不自覺微微蹙眉。
他的新室友并未讓他的情緒進一步發展為不悅,他并沒有将行李箱繼續拖動,而是将它放在了玄關處。
江離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句:“等下我會打掃幹淨這底下的泥垢,你別擔心。”
Advertisement
距離有些近,似乎能感受到言語間的熱意。
“沒關系。請先坐下吧。”江離略微移開一點,離他稍遠些,落座時也選擇了他對面的沙發。
房東帶着笑,為他們互相介紹,指着高個子男人說:“這位是薄聆薄先生,名牌大學畢業,在自己創業,青年才俊吶。”
又指向江離,對薄聆說道:“這是江離江先生,也是文化人,你看看他這一屋子書。你們兩位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的。”
之所以不介紹江離的職業,是因為他是個無業游民,而且前段時間出了車禍,還在修養中,預計短期內不會有工作。
兩位租客禮節性地對視,微笑道:“相處愉快。”
房東想了想,又道:“咦?好像你們倆都是A大畢業的。之前有接觸過嗎?”
薄聆的目光投向江離,仿佛要确認他的模樣自己是否熟悉。江離先開了口:“薄先生面生,大概沒有見過面吧。”
“哦,一個大學總還是有那麽多人。”房東看看他倆,笑了笑又說,“你們兩位都一表人才,要是見過啊,肯定還是有些印象的。”
彼此的身份信息兩人已經經由房東互相了解過,房東也只是陪着來調節氣氛,說幾句場面話。聊了沒多久,桌上茶水還泛着熱氣,他便起身作勢離開。江離和薄聆一同将他送至門口。
咔。門輕合,江離一擡頭便與薄聆的目光對上,對方的眼神讓他有些不舒服,江離自然地移開視線,問了句:“薄先生,需要幫你把行李搬進去嗎?還空了兩間卧室,你可以參觀一下挑選一間。”
他往前走了幾步,停在玄關口,沒有主人的同意,他的手并沒有去碰他的行李箱。
透過窗戶的陽光落在這裏的櫃子上,那表面纖塵不染,邊緣閃着光亮。
江離聽見他說:“我先把輪子擦幹淨,不用麻煩你了。”
對方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着涼了。不過初秋天氣還算溫暖,恢複起來會很快。江離沒做過多的關懷,只是說:“那我幫你拿一盒濕巾紙過來吧。”
“好,謝謝。”
這時候正是下午三點。老式挂鐘在牆壁上“當”地一聲輕響,像把空氣也搖晃,這裏迅速展開光線和浮塵的喧嚣。
江離把濕巾遞給薄聆,又陪着他參觀了整個房子,告訴他衛生間和廚房的注意事項。
薄聆選了離江離的房間更近的那一間,把自己的行李帶進去整理了。
接着江離回到客廳,把茶幾上多餘的茶水倒掉,拿抹布擦了很久桌子,複又拿起此前在讀的書。
卧室裏的動靜間斷打攪着他的思緒。衣櫃的門不太好拉開,總發出凝滞的聲響,斷斷續續地制造磕磕卡卡的噪音,若是拉得用力了,便又會以“嘶”的一聲尖銳滑破空氣。
江離走遠些,拉開陽臺與客廳之間的玻璃門,坐到外邊的一把藤椅上,短暫地隔絕噪聲。
書頁被照得發白,幾乎有點傷眼,墨跡像是被陽光烤化了,密密麻麻糊成一團。
爬山虎的葉片沙沙作響。
他讀的書是一本詩集,寫着悵惘的詩句,他在光亮裏讀着讀着,不知怎麽地心裏像有着一只蟬似的,在秋日裏悲切地叫。
江離覺得,新室友的到來讓他感到一股悲傷。大概是對方沉靜的面容,深色的服裝,低沉的聲音,把秋意挾來了。
“抱歉。我想問,有潤滑油嗎?”
那低沉、秋風般冷瑟的聲音忽地在背後響起,江離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惱怒。
他扭頭,看向那個男人。
薄聆立在玻璃門後,脫下了那件黑色夾克,僅穿着一件亞麻灰的襯衫,下身是黑色休閑褲。
他的身形修長挺拔,影子落到身後,蓋住了一片光,看向他的目光卻溫和,甚至有些熱切。
江離是瘦弱的,不見得比他矮多少,但絕對不具備他的身材能給人的那種壓迫感。
秋天,萬物開始凋敝的季節。沉重的風,也似他這般令人不悅。
“沒有潤滑油。不過廚房有橄榄油,你可以用一點,應該能使那滾槽順滑一些。”
薄聆遲疑了幾秒,又請求道:“能麻煩你幫我找一下嗎?我剛才在廚房看了眼,沒有看到。”
“可以。”江離起身,走進廚房,從料理臺下最低的一層裏找到橄榄油。
薄聆跟在他身後,瞧見他因蹲下而上縮的毛衣裏漏出的一截腰身,柔韌、細窄。他很快別過了眼睛。
江離将橄榄油遞給他,又輕聲說了句:“薄先生不像是住這種房子的人。”
的确不像。薄聆穿的衣服質感極好,雖然不容易看出牌子,但整體良好的剪裁和設計感讓人難以忽視。更顯而易見的是,他的那只行李箱雖然有較強的使用感,但那個品牌并不是什麽人都消費得起的。
薄聆接過瓶子,并不窘迫,誠實地看着江離的眼睛說:“創業總是伴随着大起大落。”
江離不太喜歡大起大落這個詞。他點點頭,繞過薄聆,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
其實這棟樓的房租并不算很便宜,雖然老舊,但地址較好,鬧中取靜,位于深巷之中,是難得的沒有被拆遷改造的老樓房。
滿壁的爬山虎,入眼就是滿眼的綠,那種令人安心的感覺是江離選擇這裏的原因。而且這是在頂樓,往上走一層樓梯是天臺,可以看到很高遠的景色。
但這兒總歸不像是薄聆這種人會選擇的地方。更何況是與人合租。
江離是囊中羞澀。薄聆看上去卻養尊處優。
疑惑并沒有占據江離太多的心神。雖然成為了室友,他倆的接觸并不算多。
江離需要靜養,平日裏不太出門,而薄聆日出晚歸,一天中最主要的時光他們是碰不上面的。江離喜靜,薄聆也不是聒噪之人,偶爾撞上,也只是閑聊幾句。
平心而論,盡管江離對他有着一股不知原由的排斥,他們的相處仍是平靜而和諧的。
打破這寂靜的,是有天晚上一件古怪的事。
大約是深夜一點鐘,江離被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他剛做了個噩夢,心裏頗為煩悶,那不斷傳來的水滴敲擊瓷磚的聲響讓他更是難以忍受。
他掀開被子,披上一件針織外套,像被空氣裏飄動的毛絮嗆到,悶聲咳了好幾聲。最後使用洗手間的人應該沒把盥洗池的水龍頭扭緊。
那聲音随着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響,似乎就在他耳畔,讓他心煩意亂。
滴嗒。滴嗒。
江離蹙眉,剛走到洗手間門口,那聲音卻猛地斷了。然而裏頭是關着燈的,一片漆黑,不是有人關緊了水龍頭。
那可能是水龍頭剛才出了問題吧。江離心頭一松,又往回走去,路過薄聆的房門前時,他下意識看了一眼門縫,并沒有燈光透出來。
夜很深了,人們應該都進入睡眠之中了。
可就當他走回房間躺到床上,那滴答的鬧人水聲又響起來。江離不勝其擾,只好又起身走過去。
他心頭煩躁,腳步就重了些,拖鞋在木質地板上敲擊出噠噠的聲響。
混合着水聲,這兩種聲音驟然交織到一起,讓江離沒來由地一陣暈眩。
太吵了。他的耳朵承受不住似的,驅使他痛苦地閉了閉眼,腳步卻停不下來,他像頭在地裏耕作得精疲力竭卻又憑着慣性行走的牛。
耳朵裏開始響起嗡嗡聲,他腦袋發漲,血液流得極快,身上湧上不詳的熱意。他感到口渴,額頭刺痛,像是滲出了汗液。
有毒蛇爬上了他的皮膚似的,讓他一陣發寒,一陣發熱。感官放大一切聲音,吵得他頭疼。身上越來越沒力氣,他只想着快去弄沒那水聲,然後回去睡覺。
嗡嗡嗡嗡的耳鳴不憐惜他,鼓噪一時,如同千萬只飛蛾齊齊在他耳邊扇動翅膀。
最後所有聲音在一瞬間隐沒于“咚”地一聲悶響之中,他倒在了地板上。
接着,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響起。薄聆走出房間,蹲下來,問他:“你還好嗎?怎麽摔倒了?”
江離口幹舌燥,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麻煩你把洗手間的水龍頭扭緊好嗎?太吵了。”
薄聆愣了愣,又細聽一會兒,告訴他:“沒有聲音。”
江離不信。他耳邊還是充斥着各種噪音,水聲很清晰。
薄聆把一只手遞給他,說:“先起來吧,地上很涼。”
江離沒有動,他太難受了,焦躁不安的心情使得他心裏有團火在燒。地板的涼意甚至能給他些許安慰,他再次懇求道:“真的有水聲,你先去關一關好嗎?我因為這聲音很痛苦。”
薄聆借着房間裏透出一點微光凝視着江離的面容。他的臉頰發紅,嘴唇幹裂,額上的汗液打濕了幾縷頭發。
他沒說什麽,站起身,走到了洗手間。這裏一片安靜,什麽水聲也沒有。盥洗池幹幹淨淨的,之前留下的水痕也快幹透。
薄聆伸出手,在那本已經擰好的水龍頭上輕擰了兩下,再走回江離身側。
江離已經靠着自己的力量勉強坐起來了,沒有狼狽地趴在地板上。他仰頭看向薄聆,樣子有點脆弱:“關好了?”
“嗯。之前沒有擰緊,現在沒有滴水了。”薄聆回答道。
他的聲音沒什麽感情色彩,既不輕柔也不冷硬,給人很理性的感覺。
江離好像沒聽見那水聲了,他稍微好了點,覺得腦子裏的嗡嗡聲也消隐了些許。
薄聆再把手遞至他眼前:“先站起來吧。”
那雙手骨節分明,手指看上去很有力,掌心幹燥。江離借力,站了起來,很快松開他的手,道了聲:“謝謝。”
暈沉的困意襲來,江離的視野變得有些朦胧,他再對薄聆說:“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請快回去休息吧。”
薄聆卻又伸手過來拉住了他的手。
這次江離很清晰地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熱意,聽見他說:“你在發燒。”
江離沒意識到自己在發燒,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緊縮,想避開薄聆的觸碰。而且,他又聽到那水聲了。
不斷擴大的音波一陣陣沖擊着他的聽力。江離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後退幾步,靠在了牆壁上。
他突然有點害怕,又有點無助。讓後背抵住牆壁,他的手指用着力,也緊緊地摳住牆。
他的動作很無禮,他不得不向薄聆道歉:“對不起,我有點反應過度。你先去睡吧,我沒事的。”
“江離。”薄聆忽然叫他的名字,不用尊稱,而是直呼他的名字,重複着,“你在發燒。”
他的樣子如同較真的數學老師,會因為學生的一個細小的錯誤而一板一眼地指教他改正。他因為江離不承認自己在發燒的事實而薄怒。
江離覺得被冒犯了。他不想以這樣的狀态面對其他人,也不想接受別人高姿态的好意。
他站直身體,視線落到薄聆眼睛裏,口齒清晰地說:“我沒事,多謝你的關心。”
心裏亂糟糟的,惱怒與不安仿佛漫到了他的胃部,那裏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薄聆與他對視着,昏暗的環境中,目光并不分明:“抱歉,是我無禮了。”他移開身軀,為江離讓開路,“我只是看你臉色不太好。你先回房吧。”
江離輕抿住唇,有些懊悔自己話說得太過。但他無心補救了,他的狀況不太好,他急迫地需要回床上。
他走出幾步,雙腿卻酸軟,身體在一瞬間變得輕盈,視野卻昏黑,下一步他就像踩在了雲朵上。
身體搖晃着,江離落到薄聆小心翼翼的懷抱裏。後背貼着對方的胸膛,肋骨被他的手掌挨着。他還是躲不開這熱意,那東西一層層地全都渡到他身上去。
他心底輕嘆,閉上眼睛,跌入一個混沌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