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尤長風這國師當得委實辛苦。
天降災雨的時候他要耍劍上香祭天,皇陵翻修的時候他也要耍劍上香祭天,大英王子來訪我朝的時候他還要耍劍上香祭天。
這些倒也罷了,怎麽你們大英多出個公主我也要幫忙娶?
身形颀長端正,層層疊疊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亦毫無沉重嚴肅的味道,反倒顯出幾分飄逸,素錦長靴一如七年前一般點塵不染,只是退去青澀,更加眉目如畫,泛着點點星光的眸子将視線從漸漸走遠的大英二王子身上收回。
“幺妹乃我大英最美的女子,最美的女子該配最好的男子,尤國師就是父王眼裏這最好的男子,國師大人,我想将幺妹托付于你。”
尤長風駐足在北秦宣政殿門口,身後是金碧輝煌的大殿,眼前是一片廣闊的場子,身邊陸陸續續圍了一圈。
大理寺卿方大人眉眼彎彎,拱手:“尤大人好豔福啊,亦岚公主一舞冠絕天下,與大人般配至極。”
工部侍郎常大人從人群裏擠出一個頭,死撐住位置,急急忙忙說出嘴裏的話:“陛下雖還未應允此事,但亦岚公主仰慕大人多年,如今得償所願,尤大人可知曉?”
……
大英二王子亦唐于宣政殿之上言辭鑿鑿的稱其幺妹乃大英第一不過是仗着剛來那日亦岚獻舞,若能找到與其舞藝媲美的女子,這套說辭也就站不住腳了,而這與其媲美的女子也須有不娶她的理由。
尤長風自宣政殿出來一路思考計策,絞盡腦汁,自認這是他從政二六年光景裏最棘手的課題。
轎子一落,尤長風提擺出來,一股焦糊味陡然沖進鼻觀。他以手抵鼻,廣袖遮住精致的下半張臉,擡頭便看見尤府大門裏人仰馬翻,層疊壓下來的屋子有一處火光烈焰,直沖天際。
糟了,廚房又燒了……
尤府一向清雅,清雅的屋子配上清雅的主人,尤長風一直是清雅之輩的佼佼者,唯獨這個同胞的妹妹沒襲成他一點兒好,身在北秦心在西楚,日日思念一個游走西楚的樂師,前幾日不知聽了誰的鬼話,一大清早便紮頭進廚房,今日做蓮子桂花糕,明日做紅棗牡丹糕,後日再換個別的,折騰了幾天,廚房燒了十幾回,也沒做出個花樣來。
尤長風來不及脫下寬大的官袍,先急着趕去前廳,将這兩日他的狀況聲明一下,期盼尤長月能諒解諒解他,同時放過半月來翻修八次的小廚房。
他輕輕拍拍女子身上的煙灰,邊拍邊道:“這幾日我忙的焦頭爛額,你能不能讓我省省事兒?天天做糕,莫說做不成,做成了等送到西楚也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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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長月紫衣落落,人生的飽滿伶俐,面相更好,唇邊嘴角無論幾時仿佛都含着笑,她垂着腦袋,眼一斜:“人總要有個盼頭,我舞跳得好你們便要我做北秦的聖女,從小到大我幾時反對過?等我做了聖女就再不能放肆任性的對子溪哥哥好了。”越說反倒越大聲,她慢慢撅起脖子道:“我就給他做盤糕怎麽了,我學了那麽久,我……”
後頭尤長風便沒有在聽,他倏然斂了神色,望着尤長月。
長風細細審視紫衣層疊的長月,她的衣裳都是宮裏制造坊專門定制的,大多為紫色,這衣服看起來錯亂,其實每一處都是經過精致的縫造設計好的,這種淩亂一點兒也不邋遢,反倒呈現出另一種美感,剛好配上她豐滿白暫的身軀,長月被看的全身起毛,連慢慢高昂的聲音也降下去,小心翼翼的問她捉摸不透的哥哥:“哥哥,你,怎麽了?”
非嫡親不得婚配的未來準聖女是他的親妹妹啊,以舞藝來選擇聖女的北秦,還有什麽人的舞藝能勝過他這個從小便被當成未來聖女培養的親妹妹?
窗外白雲悠悠,外頭小厮朝裏喊起來:“恪親王到!”
話音未落,遠處那一抹四喜如意袍已緩緩而至,白玉扇骨一收,來人吊眼淺笑:“尤國師,別來無恙。”
恪親王桓毅自娶了宮裏尊貴的首席樂師沈流霜便日日春風滿面,搬個王妃回府就連上朝的次數都多起來,前幾年得了兒子,喜的他開了一場盛大的滿月席,如今而立之年,風華不減當年。
此刻尤長風已脫下厚重的官袍,淺紋素錦衫子的衣擺上繡着針腳整齊的大雁,頭上白玉冠成色剔透,襯的烏鴉鴉的一把頭發和白暫的肌膚熠熠生光,他執黑先行,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上落下一子,口裏向對面盤坐的桓毅道:“想必王爺已料明長風的心意,不用再勸,長風并無成家的打算。”
尤國師已經二十六七,普通男子于他這個年紀早已成家立業膝下子嗣抱成團,偏他還不急不緩,府上除了前兩年皇帝硬塞給他的幾個美妾外,在沒個別的相好。
他從十六歲起就是洛陽世家公子裏的佼佼者,洛陽的姑娘盼着想着念着,可姑娘小姐們嫁了一茬兒又一茬兒,他就是不為所動,備着禍害下一茬兒。
算來他造孽了十年,好容易東陵那疙瘩蹦出來個公主要嫁他,偏他誨人不倦的心磐石無轉移,沒來由的怎麽也不肯娶。
桓毅無奈搖搖頭,落下白子:“長風啊,你在洛陽從十六歲火到二十六歲,如今新一茬的世家小公子如雨後春筍,一個個争搶着冒出來,哎如今風頭正盛的是那個誰……哦淮陽侯家的小侯爺,剛剛十六,與你當年一樣的好年紀,咱們的好時候過去了呀……”他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忽然正色道:“亦岚公主最擅長的并非北秦之舞,若真要她使出本領來比,她一定會作南殷之舞,宮裏頭那些習子舞姬們加上你妹妹長月,有誰會跳南殷舞?莫說我們這撥人,就是招貼在民間重金尋八成也是無果,會作南殷之舞的北秦人本就稀少,佼佼者更乏,而如今的能勝過大英亦岚的
唯有前聖女薄梓馨一人而已。”
七年前他襲了爺爺的官,從此之後世間在沒有閑雲野鶴的尤長風。
這個名字他耳熟,卻完全記不起更多。
尤長風被他說服了:“薄梓馨?哪個薄梓馨?”
“薄梓馨呀。”這個人真是叫他印象太深刻了,桓毅直起懶洋洋的上半個身子,仿佛這個名字輕如鵝毛,他望着窗外出神:“七年前那個做聖女、歷宮變、拐先帝、後歸隐,攪得泱泱北秦風雲大亂的薄梓馨呀。”
尤長風的記憶打開了一扇門,有幾許光芒投射到地面上,那個薄姑娘就站在門後,她笑起來兩頰泛起淺淺的梨渦,鵝黃的裙子稱出她窈窕的身影,笑靥如花的問他:“公子有何貴幹?”他那時年紀輕,想起桓毅常常跟他提起的傳奇女子就是她,便訝然先問:“是你?”
薄姑娘盈盈淺笑:“是我是我,公子認識奴家啊。”
尤長風這才知亂了禮數,躬身拱手:“小生不才,洛陽尤長風。”
七年前的薄姑娘清澈美好,亦如當年澄澈的洛陽小生。
如今薄梓馨歸隐多年,蹤跡隐匿,他加冠入朝,一別兩寬。
桓毅不早不晚的将尤長風從回憶中帶回來,落下白子:“我知薄梓馨身在何處。”
洛陽的驿館裏早翻了天。
亦唐王子一把扯住靈活的長鞭,綠色的眸子裏大火紛飛:“三妹,你發什麽瘋!”
倔強的眼神,菱角分明的眉目透着英氣,金色的眸子裏倒映着亦唐的模樣:“我要去找尤長風,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去見他!”
幾個猛漢又撲上來,亦岚手上一抽,鞭子又靈活的甩動起來,幾下将大漢潦倒。
亦岚自來到北秦開始便吵着鬧着要見尤長風,一刻也沒有消停過。
說起來也怪那老不死的,前兩年也不知哪根筋不對,非要在東陵設個神壇,欲招攬北秦最好的國師,托人帶了張尤長風的畫像,不知怎的就讓亦岚瞧見了,當日便踢飛了內定許久的驸馬,苦練舞藝,待來了洛陽哪裏還忍得住。
亦唐将大英王腹诽了幾千遍手上三兩下将亦岚的鞭子争來,反捆住她,吩咐幾個剛剛站起來的大漢:“将公主帶回去。”
……
亦岚極不情願的往寝室走,被二哥捆好的鞭子怎麽也掙脫不開,記得她滿頭冒汗,此刻正路過內院,眼見着便要進屋了。
前頭三兩個猛漢呼哧呼哧喘着氣兒,綁着人兒還服軟:“公主,咱們鬥智鬥勇都半個月了,您也可憐可憐我們吧,別再折騰了吧,那個尤長風一雙桃花眼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漢人常說天涯何處無肥牛,專揀一只羊薅毛多傷手……”
另外幾個也在附和,叽叽喳喳不知在說些什麽,金色的眸子咕嚕咕嚕直轉,亦岚鼓着腮幫子一邊生悶氣一邊想法子,背在身後的兩手還不老實,這些話左耳不進右耳不出。
哎呀真是煩!
一陣輕風掠過,高高的圍牆上穩穩的駐着一雙腳,純黑的鬥篷罩住全身,連帽寬大,戴在那人頭上,只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不知哪兒來的風,吹的這一團黑色獵獵,頭上是烈日蒼穹,腳下是離離青草,青天白日的黑影自然突兀至極。
亦岚金色的眸子一閃,中途截斷所有的規劃,頓下腳步,警惕的看着牆頭憑空出現的黑影。
猛漢們繼續向目的地出發,嘴裏說個不停。
“你是什麽人!”驿館守衛森嚴,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站在這兒必然有大本事,她亦岚有幾招三腳貓的功夫,遇到大家卻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
前頭幾個大漢終于意識到事态的突變,幾個人呼呼啦啦的沖過來,表情和當年南殷北秦大戰三日的士兵一樣,随時随地就要舍身就義殺身成仁了。
哐當當,還沒跑過來一個個都不知怎的腳軟起來,又不知怎的目眩起來。
亦岚瞧着連翻倒地的大漢,驚得後退幾步,身上的繩子怎麽掙脫也毫無作用,這黑影此刻不動她,她便不能呼救逃跑,否則難保他不知何時就讓她魂歸西天。
她再開口,望了傾身倒下的幾個大漢一眼,哆哆嗦嗦:“你到底是什麽人,來這又要幹什麽?”
黑影依舊背着身,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問話,亦岚等他的回話等的心急如焚,又害怕又無奈,身後兩只手越掙脫鞭子纏得越緊,生生在她白暫的皮膚上勒出幾道痕子。
“你嫁不成尤長風,他一定會拒婚,想盡一切辦法,就像你背後不安分的兩只手。”這個聲音終于傳來,不是洪亮,不是低沉,更不攝人,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悅耳至極。
一提到尤長風亦岚便方寸大亂,也尤不得其他順着她的話問下去:“我就要嫁他,誰來說也沒用!”
那團有着悅耳聲線的黑影不再裝作一尊不會說話的雕像,很自然的告訴她:“尤長風有心儀的人,那人自然也不是你。”
不是我?
那是誰?
亦岚金色的眸子光華一斂,不安分的手停止掙脫:“他心儀誰?”
黑影輕輕一笑,用闡述故事的語調:“她叫桓無霜,當今崇興皇帝的親妹妹,封號治穎。”
治穎公主,一個亦岚從未聽說過的公主。
她倏爾轉身從內院往大門走。
什麽治穎公主紙鳶公主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黑影接着方才的語調,聲音便從亦岚耳後傳來:“十歲離宮,前往滄州普慈觀,得高人指教舞藝,尚未回宮。”
話音才落,亦岚只覺兩手一松,身上怎麽也掙脫不掉的鞭子不知何時脫落在地上,再回頭時,天地一片清明,那團黑影輕風不帶的消失了。
亦岚愣在原處,金色的眸子閃爍過幾幀光澤,小袖一甩,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吹,遠處一匹良駒便飛馳而來,她靈活的傾身上馬,就着內院沖出門外,朝着滄州的方向,疾馳而去。
桓無霜是嗎?
本公主可要來會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