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柒伍
桓宓在三日後的午後醒來,彼時商墨淩正在外殿召見吏部和工部兩位尚書議事,她聽到模模糊糊的對話聲,還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
她在眼皮裏轉動眼珠,感受到陽光照進窗子。塌邊有人走動的聲音,一個人停在她面前,動作輕柔地将她扶起來,一勺溫熱的湯藥緊随其後地送到唇邊。
她主動張開口,喝下了那勺湯藥。
“娘娘會自己吞咽了!”她身邊的人驚喜叫道:“吳太醫,快請吳太醫來為娘娘診脈!”
身邊又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個人将她的手腕放在手枕上,一只手搭了上來。
她又在眼皮內轉動眼珠,并且嘗試睜開眼睛。
商墨淩在外殿與工部尚書說着什麽,忽然聽到內殿起了喧嘩聲,當下便心裏一驚,顧不上正在絮絮叨叨的尚書大人,起身就往內殿而去。
內殿正有一個宮婢急急忙忙向外走,不及防便和商墨淩撞了個滿懷,那宮婢立刻後退一步跪在地上,開口便道:“陛下!皇後娘娘醒了!”
商墨淩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門框:“知道了,你讓開。”
宮婢立刻起身為他讓開道路,商墨淩沒有動,而是先定了定神,才慢慢走近內殿。
桓宓果然已經清醒過來,面色雖然蒼白,可眼睛裏已經有了神采,正半倚在榻上與吳臨說着什麽。
他低下頭,握拳抵在唇上,咳了一聲,語調平靜:“吳太醫,退下吧。”
桓宓眸光一轉,投在他身上,微微一笑。
吳臨向他行了禮,又說了兩句什麽,然而商墨淩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只定定地看着桓宓彎起的唇角,下意識地回之以微笑。
榻旁服侍的阿默看到帝後這幅模樣,不由好笑,伶俐地上前,将吳臨引了出去,并遣退了殿內所有的宮婢內侍,還貼心地為他二人關上了殿門。
商墨淩側着身子在榻邊坐了下來,一只手握住了桓宓的手,另一只手伸上去,在她臉上摸了摸:“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都還好,許是睡久了,覺得身上沒力氣,”桓宓說着,笑了笑:“我以為我必死無疑了。”
商墨淩的手向下滑去,滑過她修長優美的脖子,瘦削綿軟的胳膊,握住她另一只手:“我也以為你必死無疑了。”
桓宓笑出聲來:“那做什麽還要令太醫救我?”
“救一下試試,”商墨淩微笑道:“興許救得活。”
桓宓點了點頭,又向四周看了看:“這不是長秋宮。”
“是長樂宮,母後的寝殿。”商墨淩口吻輕松,與她玩笑道:“幸好你醒了,再拖幾日,恐怕母後就要趕人了。”
桓宓試着握了一下拳,又用力展開,問道:“前朝如何了?”
“老樣子,還在鬧,”商墨淩道:“只等你醒來,與我一同平定天下。”
桓宓扶住商墨淩的手,翻身下榻,試着自己站起來:“抱歉。”
商墨淩也不阻止,只站在她身邊,任由她攀着自己的手臂使力氣:“江陵君和清河君已經抵達長安,尚沒有安排觐見,我已經發诏給陽平君,讓他盡快趕來,也就這一兩日的功夫。”
桓宓挑了挑眉:“陽平君?”
商墨淩點了點頭:“鳳衍書。”
先代陽平君在梁王之亂後便上疏告老,将爵位傳給了鳳衍書,自此,陽平與皇室更加疏離,就連先前一直追求的皇商之位,都已經諱莫如深。
“許是明白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桓宓道:“你打算如何呢?”
然而商墨淩卻問道:“你為什麽要自盡?”
桓宓怔了一下才回答道:“或許是因為迷了心竅。”
的确是迷了心竅,才會過分在乎皇後的名分,才會懷疑自己的丈夫,以為他真的要犧牲女人來安穩江山。
商墨淩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反而道:“母後已經令良妃提審慎昭儀,逼她招供下毒的渠道。”
“不必了,我應該知道那個渠道是什麽,”她扶着商墨淩的手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幾趟,感覺力氣逐漸回到四肢百骸裏,猶如新生:“去查先前供在良妃寝殿的那尊觀音玉像,母後曾經提到過,那尊觀音很奇怪。”
商墨淩“嗯”了一聲。
桓宓又道:“聽阿默說,救活我的丹藥,是金陵君進獻的?”
商墨淩點了一下頭:“母後已經許諾給他,因着這份活命之恩,你我都不會虧待他。”
桓宓道:“他到長安的時候,我還沒有服毒。”
商墨淩笑了笑:“你給了他政治投機的機會。”
桓宓低頭微笑,又擡頭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對不起,是我太任性。”
“彼此,”商墨淩道:“去向母後辭行,我送你回長秋宮。”
聚集在長樂宮的太醫終于被遣散,帝後相攜從長樂宮離開,帶着先前長秋宮跟來服侍的婢女,沒有叫肩輿,而是一路步行回了桓宓的寝殿。
後宮向來不缺千裏眼與飛毛腿,只不過是一路的功夫,各宮都已經收到了皇後病愈的消息。帝後方在椒房殿安頓妥當,各宮嫔妃便聞訊而來,每人都攜了重禮,一臉喜氣洋洋仿佛是發自內心地為桓宓地康複而高興。
桓宓更衣上妝,在椒房殿接受嫔妃朝觐,細米分與豔麗的薔薇硝蓋住了原本蒼白的面色,微笑的時候,竟然有神采奕奕之感。
贈予她毒藥的平妃列在衆妃之首,向她稽首而拜,表情平靜,仿佛皇後染病的時候,與她絲毫關系都沒有。
桓宓清了清嗓子,叫出她的封號:“平妃。”
平妃低了低頭:“妾在。”
桓宓道:“你的心意,本宮領了。”
平妃道:“是。”
諸妃面上神采各異,就在皇後因桓相之事被冷落後,平妃曾來拜訪,皇後當夜便染了重病,甚至移到長樂宮去休養,這其中的貓膩,每個人都猜測出千百種花樣,今日桓宓的這番話,簡直是坐實了所有合情合理地猜測。
然而桓宓并沒有針對此事再有更多的言語,她将目光轉向良妃,發問道:“鳳姮兮可招了什麽?”
良妃表情一暗:“妾愧對娘娘信任,她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妾不敢對她上私刑。”
“不必上刑,也不必審問,”桓宓冷笑一聲:“大長秋,遣人從封禁的漪瀾殿,良妃寝居之處,将那尊觀音玉像擡出來,再去傳太醫院院正吳臨。”
白碧君跟在皇後身邊,将她的吩咐一樣樣記了下來。掖庭司的女官去被封禁的漪瀾殿中将觀音玉像擡了出來,當場砸碎,取了一塊碎石交給了吳臨,吳臨又将它丢進沸水中煮了一會,将水喂給了一只貓。
“倘若這玉像上果真是導致良妃娘娘中毒的罪魁禍首,而良妃娘娘又是與先帝當年所中的是同樣的毒,那還要再觀察兩日,才能确定。”
諸妃被他直白的言語吓了一跳,這才明白,她們所面對的已經不是尋常的後宮傾軋,而是一場涉及先帝與先皇後的政治陰謀。
桓宓平靜地點了點頭,道:“你将這只貓帶回去,好好瞧着。”
吳臨領命退了下去。桓宓再次對群妃展露微笑:“本宮前些日子重病,還要多謝平妃代為打理後宮,為本宮分憂。如今本宮康複,着實不好意思再勞累平妃,今日起,平妃便卸了這樁差事,好生在寝宮歇着吧。”
平妃欠身領旨謝恩,率先告退。
桓宓又道:“諸位還有要奏禀的事情?倘若沒有,便散了吧。”
她話音方落,舒美人便應聲而起:“啓禀娘娘,慎昭儀如今還是陛下的嫔妃,久居暴室恐怕不合禮數。”
桓宓沉吟了一下,深以為然地點頭:“大長秋,傳旨,褫奪坤城鳳氏姮兮之封號,降為采女,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不準前去探視。”
諸妃皆吃了一驚,鳳姮兮的父親護國公還在前朝聯合其餘七脈鳳氏共同上書,要求皇帝嚴懲虐殺梁王的先丞相桓傑,更有甚者,甚至已經提出了廢後的要求。然而皇後卻在大病之後一改之前作風,手段淩厲地軟禁平妃、貶了慎昭儀。
簡直是在與護國公,與整個鳳氏公然宣戰。
桓宓在鳳座上再次發問:“各位還有什麽要事嗎?”
底下的嫔妃終于發覺事情的走勢已經嚴重偏離了先前的預測,甚至超出自己的掌控範圍之內,自然不敢再說些什麽,當先便紛紛欠身告退。
商墨淩避在內殿,待嫔妃們盡數離開後才跨出來,含笑着笑意為桓宓鼓掌:“皇後好魄力。”
然而桓宓挺直的腰背卻驀然一軟,癱在鳳座上,商墨淩吃了一驚,幾步走上去扶她,才發現她掌心裏都是虛汗。
“你明明撐不下來,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商墨淩着急道:“你這是……”
“我若撐不住這一場,日後還如何面對這些吃人的嫔妃,”桓宓被商墨淩扶起來,覺得整個手腳都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索性攀着他的肩緩了一會:“她們都以為你要廢後了,我若不再強硬一些,只怕那些庶妃都敢踩到我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