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楚悉媽媽聞聲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目光碰到楚悉的瞬間像被按了慢放鍵,身體變得笨拙。她一邊在圍裙上抹手一邊慢騰騰走了過來,雙手抱住楚悉的小臂,盯着他看了半天。
沒人講話,也沒人動作,靜止中證明時間還在滑行的是蟬鳴、鳥叫、炊煙、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和楚悉的右手上“綠舌頭”——它因為融化突然彎了下來。?楚悉叫了聲媽。他媽媽張了張嘴,說不好是哭還是笑的前奏,迷底沒能揭曉,她哎呀一聲,用方言對楚悉說了句什麽,扭身沖進了廚房。
楚悉幾口吃掉我剩下的那一半冰棍,跟我說,明天早上七點的車回北京。我說不,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然後我轉身往廚房走去,用行動單方面宣布談判到此結束。
到門口時我看見他媽媽側身站在竈臺前,一只手攪動鍋鏟,另一只手忽然在眼角邊抹了幾下,沒一會兒又抹了幾下。一種不知道如何言說的感受像火苗一樣呼的蹿起來,沖得我不知所措,只好扭身跑開。
我又感覺自己像外星人了,仿佛我可以違背重力漂浮起來,然而腳尖剛要離地,卻發現所有人的腳板像用膠水黏住了一樣貼着大地,這讓我感覺很丢臉。
為了解開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我咋呼着追着來讨食的野貓跑了幾步。大概誇張過分,幾乎成了野人,小貓被我吓得幾步躍上房頂,逃離開了。我背着手在院子裏左晃又搖,搖到房前的臺階上坐下。
這時楚悉放下背包,卷起襯衫袖子,從我腳前走過,進了廚房。廚房裏黑洞洞,又煙霧缭繞,只能讓我看到兩個人影閃動。我根據影子開始想象他們會說些什麽,想了半天,腦袋裏還是影子的黑色,煙霧的白色,一團空。
時隔十幾年才見到自己的兒子,楚悉媽媽剛才的樣子在我腦袋裏過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突發行動,楚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簡直像變魔術一樣,上一眼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下一眼就長大了。也許是我想多了,剛才她說不定不是在抹眼淚,只是煙熏到了眼睛。?
以此為素材,我試圖描繪我爸為我流淚的情形,同樣也什麽都想象不出來。不論我如何努力為他在畫面裏畫上幾顆晶瑩飽滿的淚珠,他都只是站在病床前,皺着眉注視蓋在我下巴下面潔白無瑕的床單而已。
吃午飯時當着他媽媽的面,楚悉又提起要明天早上離開。我面不改色地打斷他,阿姨,別聽他瞎說,哪有剛回家就走的。
下午為了躲避楚悉我忙着在院子裏到處飛,代替那只昨天被他媽媽炖湯進了我肚子的小公雞。對我來說新奇玩意很多,比如挂着通風的臘腸、代替鋼絲球用來刷碗的絲瓜、穿成項鏈挂在牆上的大蒜和紅辣椒還有用棉被包裹裝在大盆裏的醪糟。
與我相反,楚悉則在房檐下的陰涼裏,卷起他體面的襯衣和西褲,席地而坐,不知道在看什麽。他肯定很累了,總是打哈欠。有時候起來去幫忙幹活,他跟他媽媽講方言,離我很近時會故意壓低聲音。我觀察着不得不把原生的樣子暴露在我面前的楚悉,這種的局促使我想起他剛來我們家的時候。消失太久了,挺讓人懷念。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吃完晚飯楚悉說晚上去縣城裏的賓館住。因為家裏只有兩張床。我推了他一把,說,誰回了家還跑去睡賓館。轉頭看向他媽媽,我沖她燦爛地一笑,說,阿姨,我跟他擠擠就行。
如我所願,我跟楚悉頭貼頭,腳并腳地擠在了一起。我靠牆,他靠邊。楚悉仰卧着,我費了半天勁才翻過身沖向他。故意湊到他耳邊,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回來看看呢?你媽媽多想你啊。他沒理我。我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吹氣,說,我知道你沒睡着。
他還不理我,我的頭蹭着枕頭向他的耳朵又前進一步,毫不猶豫地對着耳垂親了一口。他依然沒反應,我爬了起來,正要對着他嘴巴親下去的時候楚悉終于睜開了眼。
膽小鬼,我說,有本事你就?一直裝下去,以前也不是沒親過,我一邊得意洋洋地說着一邊瞄着他的嘴唇拉近距離,趁你喝醉的時候我占了好大一個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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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将碰上時我被猛得一推,瞬間我們調換了位置。他撐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壓回枕頭上。我幾乎能聽到心髒發出乒乓球從樓梯上滾落似的彈跳聲,輕巧又慌亂。因為突然的動作,他的呼吸也有一絲急促。他沉默了許久,目光穿過黑暗找到我的眼睛。我看到那兩點亮光如星星般微弱地閃爍,距離那麽遠,光卻讓視線能夠相遇。就在我以為楚悉真的會做點什麽的時候,他放開我,重新躺了回去,翻身背對我。睡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