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對自己的自私向來坦蕩,改不掉,也沒有改掉的計劃。有人欠了我很多東西,好比把好端端的水泥地面挖出個大坑。憑什麽呢,刨除我以外的所有路面都嶄新堅硬,只有我承受這些。我不需要如此對待我的人來彌補我,如果這個罪魁禍首願意彎下腰拿起鐵鍬來填平我的缺陷,他當初就不可能挖開這個坑,除非哪天雷劈了他,劈得他腦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而坑還是要填的,我一輩子注定了要執着于此。我抓住了誰,誰就得肩負起這個任務。
曾經我任這個坑敞開懷抱面對陰晴不定的天空。大太陽時曝曬脫皮,大風天時揚塵四起,陣雨來臨土攪成泥巴,我會把這些髒東西往臉上抹,為的就是誰來看我一眼。
可是路太寬了,誰會專門跑來在意我。他們都走在平整的路面上,好事者頂多從我這個坑上一躍而過,展示給我他們沒什麽好看的裆部。可是楚悉卻停了下來,他低頭看向我,一張臉把我望向天空的視口賭住。來一天就算了,他竟然每天都來。他活該,我不抓住他還能抓住誰?
高二的時候我和人打了一架,打架實在沒什麽值得說道的,這不是多麽稀奇的事情,對我的老師來說更是家常便飯了。我打掉了對方的一顆門牙,對方将我的小臂弄骨折了。班主任聞訊趕來,看到我之後很明顯地翻了個白眼,把我們倆拖到辦公室。為了什麽打架我早就不記得了,留在我記憶裏無法褪色的是後來的事情。
大概是急着下班,班主任随随便便批評了幾句,對跟我打架的那人說,明天早上讓你父母來辦公室找我。目光并未在我臉上停留,就急急忙忙地要轟我們出去。我質問她,為什麽不找我的家長。班主任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麽說,她無言以對。
不問我也知道為什麽。不論我闖下什麽貨,我的父母從沒在學校出現過。我無視班主任的不知所措,一個字一個字地強調道,明天早上我爸也會來。
那個晚上我打了無數個電話,我爸沒接。我給他的助理打電話,他像個複讀機,一直強調容總在國外,很忙,回不來。我又給他的司機、各種我能聯系到的經理、總經理、總監打電話,沒有一個人認真地對待我的請求。
第二天我爸沒出現,我踹了把水果刀獨自去了辦公室。
和我打架那人的父母都來了,一左一右嚴絲合縫地裹着他們的兒子,目光機關槍似的射向我。我孤零零坐在他們對面,班主任站在我們之間。不用仔細看,我就知道對面的兩位家長都是普通人,他們絕對沒我爸有錢,也不擁有跟我爸相等的社會地位。
可他們仿佛持有核武器一樣底氣十足,尤其是那個母親。她緊緊抓住她寶貝兒子的手,不顧對方的反抗,被掙脫了再強硬地攥回來。她指着我尖叫,不能就這麽算了,他把我兒子弄成這樣,絕對不能就這麽算了!班主任為難地安撫她,語調毫無力量。
我突然的站立使得她們同時閉了嘴。我從口袋裏掏出水果刀。那個母親吓得摟住了她的兒子,吼道,你要幹什麽!我舉起刀子,猛地戳向自己小臂上的石膏,沒人敢上前阻攔我。把石膏鑿開後我的動作沒停,毫不手軟地将刀子往小臂上紮。
這回不僅那個母親,連班主任也開始尖叫。
我用一整條被自己紮爛的小臂,換來了我那個所謂在國外的父親的身影。
在醫院醒來後我一睜眼就看見了他,一開始視線模糊,我為自己的招數沾沾自喜。可畫面清晰後,一盆涼水從頭澆下,我爸沉默着,皺着眉,視線甚至都不在我眼睛裏,而是我身上床單的某個位置。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兒子不僅沒長進還是個精神有問題的瘋子。
然後楚悉就來了。胳膊每一次換藥他都陪在我身邊。于是我的記憶毫無邏輯地把楚悉與傷口愈合挂上鈎,仿佛他是什麽靈丹妙藥。他出現的時間點很讨巧,當人故意全身心沉浸在痛苦裏的時候,一個不确定因素的出現會放大一百倍,被賦予一些不該歸功于他的功勞。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很不穩定,頻繁地崩潰自殘。楚悉在某次我發瘋把手掌劃破抹得滿臉血之後跟我說,你這樣很愚蠢,用傷害自己來逃避你逃不出去的圈。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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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楚悉都會用平鋪直敘的語氣阻止我,告訴我不能這麽做。他那時候土死了,什麽都不懂,普通話都說不好,所以才把話說得言簡意赅,不多一個字。可是跟那麽多說話說得好的人相反,他竟然是唯一願意耐心地一再告訴我這個不長記性的人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的。
我很自私,但也沒自私到壞的地步。楚悉回國後沒幾天,我有了工作,得去上海參與策劃一個展覽。趁着這個機會,我從樊憶川家搬出來,并和他講得清清楚楚,我永遠不可能對他有意思。他是個聖人,可我不喜歡當聖徒。錯了就是錯了,我不要上帝來寬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