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 46
厲永奎的退出之路并沒有那般簡易。他是核心股東,曾經又任高管要職,三年後才能解禁套現,然後通過對外聲明宣告在悅達的結束。
他咽不下這口氣,最上頭時幹脆停擺了手上所有項目,鬧得一片狼藉,連累跟着他的人,兩頭受氣,叫苦不疊。
後來,氣稍下去些,他又找來公司章程,細致研讀,試圖用自己的特長打敗韓思農。
結果,他發現,自己替韓思農做了完美的規避,挖了坑,盡給自己跳。
為了保證管理層利益的「黃金降落傘」原則,當年他昧着良心,直接删除劃掉,不納入合同範圍——自以為淩駕把玩他人,哪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可謂後悔莫及。
可再怎麽僵持相搏,只要韓思農鐵了心想要他走,那麽死皮賴臉也留不下來。
他們的局面已經滞堵,變成了一團爛賬,鏡花水月。
更何況,還有顆定時炸彈:徐行,無端失去了蹤跡。徐行的落跑,令厲永奎更加百口莫辯,大可以夯實他的忤逆之心。
他沒有放棄追蹤徐行,但屢次挫敗,線索中斷,一個活生生的人,竟這樣憑空消失。他不得不懷疑,韓思農是不是暗中解決了。
悅達,于他而言,的确再無立足之地。
他一不做二不休請了長假,決定轉換心情,游覽祖國的大江南北。
臨出發的前一晚,清行李,厲永奎盯着搖表器,遲疑了好一會兒。
在透明玻璃後的那塊金勞,慢悠悠地勻速翻轉,轉得他胸口悶悶,惶惶不安。
多麽希望時間可以不走了,定格在那些最值得被珍惜的瞬間就好。
事與願違。
他被卡住了,卡在了最卑微、最危險、最蠻橫的時間凹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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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從遇見韓思農那刻起計算。
他去了敦煌,看見漫天黃沙,在莫高窟前,身形寂寥。那麽多尊神佛,悲憫世人,随着斧鑿風化,也快化為無形。
大量的佛像和壁畫,斑駁色彩緩緩褪去,埋沒在這連綿的,由風沙和砂岩造就的洞窟中。
剝去一切修飾,這裏忽地成為了樊牢,漸似墳墓。就像這人間,去哪裏都是畫地為牢。
他在北方待不了,太過于悲涼,太過于觸景生情。
他轉去南方,江南煙雨,桂林山水,再秀美無邊都遮不住他掩飾在皮囊之下的鋒利悲楚。
他無助地又往更南走,去到雲南。
大理日照充足,有點兒像他的家鄉。
和路上短暫結識的游人交談後,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看西雙版納。
到西雙版納的那天,接近十一月底,整城都在歡慶水燈節。
下榻的酒店前身是一處傣寨,保留了大部分當地風情,側庭有一座水井塔。風吹過來,塔尖的鈴铛脆脆作響,像在低聲頌文。
厲永奎恍惚地走近,看見塔壁鑲着閃亮的珠寶明鏡。一片一片,串聯成尖銳的刃,割裂他的倒影,刺透他的視覺。
他忽地卻看清了。
這些年,他再怎麽自以為賣力,能為韓思農做到的,始終都太有限。他只是一個人,并不是千軍萬馬,拼命去忽略的弱點,卻是最致命傷處。
韓思農構造龐大帝國,怎麽可能非他不可呢?是他太得意,暗示自己,喜不自禁架高了啊。
他雙眼通紅地閉緊,雙手合十,垂下頭,似乎在感激,這份佛意點化。
晚上,在瀾滄江畔舉行水燈祈福活動。
漂亮姑娘們穿着傣族服飾,如織穿梭,天燈綿延飄蕩,鋪滿夜空,變成了星星。
他端着一盞橘色小燈,火光搖曳,枯站在人群中,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千裏迢迢奔赴異鄉,可笑地排遣郁悶,療傷嗎?
療什麽傷,放棄韓思農嗎?簡直聳人聽聞,他的堅持,他的信仰,不正是依附着韓思農而存在的嗎?
他如果離開韓思農,就無路可去了呀,這怎麽可能是他會容忍的結局。
他不能光依賴韓思農的善,他還得接納韓思農的惡。
水燈寄托的祈福并不能被上天垂憐,或者聆聽到,他得靠自己改變命運。
就像許多年前的許多瞬間,都指向唯一決定——孤注一擲追随韓思農。
想通後,厲永奎立刻訂了張最近的返程機票,并向韓思農發了條短信……
——不行,還不行。怎麽能到這裏就行呢,我要回來。我會像鐵一樣烙在你身上,燒成灰也賴不掉。
厲永奎是第三天過了午夜才到。
航班延遲,還不幸受到航空管制,飛機盤旋在上空,遲遲無法落下。就跟他的心一樣,看不見韓思農,沒法落下。韓思農,是他賴以生存的重力。
出了機場,還得等出租車。
厲永奎拖着行李箱,疲乏地等了有近半個鐘頭。好不容易坐上車,困意侵襲,視線漸漸模糊。他就那樣睡過去了。
是被劇痛刺激醒的。耳朵嗡嗡,已經聽不見任何外界聲音。身子更是沉重,想要動動,竟引來穿心奪命的疼。
這是怎麽了?
猝不及防地,一股強大的頂撞,從外部砸下來,四面八方的巨大壓力,将厲永奎再度砸暈過去。
在他清醒的最後一秒,心裏卻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恍然大悟。
該來的,總會來,怎麽都躲不掉。
每個人都在不停輸,不停還債。
嚴英載韓思農去醫院的路上,幾度欲言又止。
韓思農發覺他的掙紮,微微側過頭問:“怎麽了?”
嚴英頓了頓,手上下意識使勁,将方向盤握得更緊了些。
“思農……”他聲音有些啞,“怎麽會這樣巧?”
韓思農調轉目光,看向車窗外的街景,輕描淡寫地問:“不敢置信?”
“不是不敢置信,是……”嚴英說不下去,他害怕正是他預想的那樣,他緩了半刻,憤懑道,“我不是懷疑你,我是覺得真他媽無語,這什麽狗日的世道!”
韓思農不言語,像生鏽了似的,極緩極緩地往後靠,而後長長呼出一口氣。
到了醫院,嚴英陪韓思農上去,快到病房門口,韓思農忽然說:“我想和他單獨聊聊。”
嚴英愣了一瞬,立馬點頭,笑得有些牽強,“可以可以,我在外面等你。”
韓思農進去的時候,厲永奎正直着半身,輸液。
沒怎麽驚異,畢竟,他是确認過他清醒了,才來的。
厲永奎聽見響動,呆滞地轉過頭來。
韓思農看着他,眼睛裏的底色複雜,有一種很深的憐憫,還有一種稀薄的厭倦。
韓思農站在原地不動。
厲永奎到處都在疼,因為看見韓思農,這疼似乎更劇烈了些,甚至還冒出了絕望。
可他不會把痛苦向韓思農展示,所以,他就扯了扯嘴角,想笑。
這笑與快樂無關,只是為了韓思農。為了告訴他,他還能夠替他争強好勝。
韓思農并不領情。厲永奎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場訣別。
他們要在這裏,将一切攤開,以及殺死,這樣,誰都不欠誰的了。
“命挺硬的。”
韓思農一步一步走近,用從未有過的殘忍語調說。
厲永奎遲滞地驚駭,遲滞地激動,遲滞地想要奮力起身。
韓思農終于是走到床邊,按住了厲永奎。
韓思農的動作那般堅硬,就跟他決絕的眼神一樣。
“一報還一報,你逃過一劫,算你命大。”韓思農說,“我們兩不相欠了。”
話落的那一瞬間,厲永奎真正意識到了,什麽都傷不了他了,他在這刻失去了所有。
“你、你……”厲永奎哽着嗓子,卻只哽出血腥味,從幹澀的喉嚨上湧,湧至舌尖,填滿口腔,阻斷所有語句。
是你嗎?你,韓思農,想要我死嗎?!用複制的手法,故意制造車禍。
當然是他,只有他知道自己,會在幾時幾刻降落。
這麽低劣,這麽莽撞,都快不像韓思農的作風。
卻只是想要自己死!!
厲永奎目眦欲裂,慘白臉色遽然漲紅,雙眼更是要滴出血。好似下一個瞬間,就要撲過來,啖肉嗜血。可現實卻是,他毫無還手之力,殘廢般地被韓思農鉗制住。
韓思農彷佛不想拖延時間似的,開口,“身體養好了後,把文件都簽了吧,就按照我們之前談的條件,解禁時間一到,你就可以走。”
厲永奎被這些錐心話語踩着,壓着,幾乎扛不住。
一陣比一陣撕裂的疼痛,開始侵襲,心髒開始抽搐,可他必須張嘴,親自問出來,“你真想要我死?”
韓思農居高臨下,一只手從他臉龐拂過,繼而移至耳後,最後停留至鼻尖。
換做以往,厲永奎會被這種親昵激顫,身體過電流似的快樂。
可當下,韓思農的碰觸,簡直成為了刑罰,他每移動一下,那疼痛就越清晰龐大。
“怎麽可能呢,小深。”韓思農收回手,輕聲說。
都到這個時候了,韓思農還能面不改色地撒謊。
厲永奎鮮血淋漓地大笑。
他本來連話都說不出來,卻在一瞬間,積聚了所有力量,扯動傷口,碎裂骨頭的,毅然決然發出笑聲。
“我從來沒有做過那些事,沒有背叛你,為什麽你不肯信我?”厲永奎問。
韓思農俯視着他,嘴角一邊翹起,另一邊維持着殘酷。
“我不是不允許你作弊,可作弊被人發現了,就是錯。”
“我沒有!我沒有!”厲永奎撕心裂肺地否認。
韓思農要剝去他,将他的血肉都剮掉,赤裸裸地給他判死刑。可他還是出于本能地在挽回。
一番折騰過後,厲永奎沒了力氣,啞下來。
韓思農依舊按着他,似乎要把他往死裏按,不允許他浮上來,尋找生機。
厲永奎絕望地顫着眼皮,只覺得靈魂都被抽走了。
他現在只剩下一副殘破肉身,這肉身連他自己都不想要,何提韓思農。
恍惚間,厲永奎聽見自己說:“你最擅長的不是拒絕愛我,比起不愛,你更懂得怎麽傷害我。”
“韓思農,在傷害我這件事情上,你簡直天賦異禀。”
韓思農是怎麽回答的。
好像沒有回答,他并不記得了。
在很久以後,他努力回想,韓思農當時的确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堅持給他下最後通牒。
厲永奎悲怆地閉上了眼。
腦子裏反複着一句話——“結束了,就是這裏。”
那是很後來很後來的一天,厲永奎已經搬去佛羅裏達州,出乎意料的,他沒有選擇時髦的邁阿密,而是奧蘭多。
因為,他一眼相中宅子的庭院,有半人高修剪整齊的灌木,草坪綠油油,大概有半公頃,接近一個足球場那麽大。說是庭院有點委屈,簡直可以稱得上私家公園了。
他覺得很好,能夠想象六七月充沛的陽光,瀑布一般灑下來,會有多麽惬意。
車禍後,劫後餘生的他開始害怕下雨,以及回南天的陰潮,還有那如鋼鐵般冰冷凝滞的視線。
細密不斷的疼痛,啃噬骨縫,徑直往裏鑽。肉身被逐年消磨,可那些無法了斷的渴望,卻一會兒泯滅一會兒複燃。
他希望通過感受到自然的輕盈、寧靜,從而卸掉過往的不堪、凄怆。但很奇怪的是,越是試圖忘卻肉身經歷的苦痛,越是會反噬地深陷進去。
韓思農帶給他的半生憂喜,已經融進了他的骨血裏。
他站在新宅的草坪上,被日光曬着,在過去的微光,和彼時的暖光中,雙手緊握。
“就是這裏了。”腦子裏迸出這句話。
他餘生該逗留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兒了。
破鏡雖然虐,重圓肯定甜。
野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