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族人
由于簡大夫要在寧安城作短暫停留,所以他們這次沒有住在靠近城門的客棧,而是找了官署的院子來住。
那裏是寧安城最繁華的地段,距離簡府的老宅大概有半個時辰的車程。
當天蔣長史就派人去簡府送曉年的拜帖,言道第二日登門拜訪。
拂冬自己的家人都在王府,對于這種“久別重逢”的事情比曉年還要激動幾分,當天夜裏就想讓簡大夫試試去拜訪本家長輩要穿的衣服。
“拂冬姐姐,我看這件就挺不錯的,還有必要再試嗎?”曉年已經換上了第二套衣服,看小姐姐的架勢還想讓他穿第三套。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帶了這麽多“新裝備”出門,難怪行李裝了滿滿一個馬車還不夠。
可惜當時他只收拾了藥廬的東西,內務的行李全權交給了拂冬和斂秋,要不然他絕對會讓她們少裝一點。
拂冬的解釋是:“因為不知道要去多久,怕到了那邊臨時找不到好料子,也沒有宮中制衣局的好手藝,簡大夫會穿不慣,所以殿下吩咐多帶些成衣。”當然了,料子也沒少帶。
路途中都在馬車上,沒地方展示,也沒時間準備,現在遇到這麽好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曉年:“……”他在穿宮廷制衣局出品的衣服前已經穿了十幾年帶普通料子、普通手藝的版本,有什麽好穿不慣的!
不過,除了殿下的吩咐,拂冬也有自己的理解。
她知道簡太醫的父親、也就是簡大夫的曾祖父是離家到京中闖蕩的,正所謂衣錦還鄉,簡大夫代表了家中長輩,回到家鄉自然要收拾得光鮮一點。
她一邊拿起另一件外衫,一邊笑道:“簡大夫莫要仗着自己俊美,穿什麽都精神,就小瞧了這人靠衣裝的力量。”
曉年見拂冬神采奕奕的樣子,想着自己進王府以來,她和斂秋一直在晚楓院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和小虎崽,這次拂冬還自告奮勇陪他跑這麽遠的地方,又有功勞又有苦勞,不好掃她的興,于是只能無奈地道:“姐姐你高興就好。”
好在第二天他們不用再趕路,整個留在寧安城的時間都是用來拜訪本家長輩的,這樣“隆重”一些也不是壞事。
“嗷嗚嗷嗚~”“嗷嗷嗷嗷~”
Advertisement
小虎崽在旁邊看着曉年換了兩套衣服,繞着他跑圈圈,還叫得很有參與感,也不知道是在表達自己的意見,還是純粹鬧場。
曉年被它們轉得頭暈,彎下腰抓住了一只小虎崽,抱起來舉過頭頂問道:“寶貝,哥哥這身好看不好看?”
回答他的是小家夥奶聲奶氣的嗷嗚聲,還有在空中抓呀抓的小爪爪和蹬了蹬的小肥腿。
曉年把它放回地上,小家夥意猶未盡地想往他身上撲,把他吓得趕緊伸手阻止了:“我的小乖乖,這可是新衣服,不能撲喲。”
要是真被小虎崽這麽一撲,衣服上準勾絲,若是平時在王府裏他絕對不會浪費,還會繼續穿,即便是在劉煜面前也是如此,但在本家長輩面前,再這樣穿那就有些不合适。
拂冬跟簡大夫和小公子生活久了,多少了解小老虎的脾氣,知道她要再讓簡大夫這樣“忙”下去,小公子恐怕就要不耐煩了。
它們一旦不耐煩,遭殃的不是人,就是東西……殿下不在的時候,光靠以“寵溺”著稱的簡大夫,顯然是約束不了小公子的。
于是她給曉年再準備了一套,也就偃旗息鼓了。
……
暗自松了一口氣的曉年換上了自己的“常服”,抱起兩個小肥球球就往案幾那邊走去:“走,咱們看看祖父寫了什麽。”
曉年把小虎崽放在自己的腿上,抽出信封裏的信箋,展開來就看到祖父蒼勁有力的字。
小虎崽湊上去,用鼻子聞了聞,發現這是自己熟悉的墨香,立刻拍拍曉年的手臂,表示自己認識這個味道。
由于路途越來越遠,往返的信箋漸漸就有了“時差”,曉年收到的這封,還是祖父簡遵友十多天前寫給他的內容。
即便如此,曉年看起來還是津津有味——這還不是他收過的時隔最長時間的信。
當年在乘音寺遇到了高僧洪懸大師,因緣際會與之成為忘年之交。後來洪懸大師離開冀州去周游列國,偶爾也會給曉年寄信。
最誇張的一次,曉年收到了八個月前大師的手劄,裏面還夾着一株曬幹壓實的草藥。
據說是因為送信的人途中弄丢了行李,好不容易才找回來,輾轉送到曉年手裏,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由于洪懸大師在一處很少停留太長時間,而且行蹤不定,所以曉年沒有辦法跟他回信,要不然就能把他最新的研究跟對方分享了,這是他心底的憾事。
“祖父和叔父都安好,叔母最近變了口味,我記得祖父說過,叔母有曉令的時候,也變過一次口味,這次不知道有沒有變回去……曉令被他師父帶去校場練習騎射了,算算日子,現在他應當已經掌握得不錯了吧……”
小虎崽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裏,聽曉年念信,乖乖擡頭看他臉上帶着淺淺笑意,忍不住伸出小爪爪去夠他的臉,想摸摸他的酒窩。
曉年抓住了它的小爪爪,輕輕地捏一捏:“過了寧安,再去興安就快了,你們想不想殿下呢?”
興安,寧安,遠安,就是瑥親王的封地,郡府與郡同名。從寧安府去更北的興安郡和遠安郡,都只要十天時間。
想想馬上就要看到劉煜了,曉年心裏突然生出一陣漣漪。
看到哥哥的表情,小虎崽撇撇嘴。
雖然“大家夥”并不在它們旁邊,但哥哥總會念叨起他,好像已經把心分了一半給他,小虎崽對此無計可施。
哪怕它們把小肚肚露出來給曉年摸,他該說起“大家夥”的時候,還是會提及,而且時常說話說話就突然沉默下來,若有所思的模樣,一看就是在想着什麽人。
就因為哥哥頻繁提到“大家夥”,它們就算不想也會時常想到了。
小虎崽趁曉年發呆,竄到了案幾上面,等曉年回過神來,它們已經用小爪爪沾到了墨水,在桌上踩來踩去,留下了一片狼藉。
曉年:“……”他不過是開了點小差,這個現場也太殘忍了!
欲哭無淚地提溜起調皮的小虎崽,他趕緊叫來拂冬幫忙一起打水給小虎崽洗爪爪。
犯了事的小虎崽此刻顯得特別乖巧,小尾巴夾在兩只小肥腿之間,動也不敢動。
曉年讓它們站到水裏去,然後抓起一只小爪子就搓一搓,然後再拿另一只洗幹淨,最後連不小心沾到一點點墨汁的小尾巴也沒有放過,統統洗得幹幹淨淨。
原本他打算給祖父寫信了再去歇息,現在看看時辰也不早了,只能作罷。
“等明天見了本家的長輩,看看情況,再一起給祖父寫吧……”曉年看着洗白白之後立刻在他懷裏撒嬌的小虎崽,也舍不得說它們重話。
他只能拍拍它們的小屁股,語帶威脅地道:“今天晚上乖乖和崽崽太不聽話了,明天哥哥不在家,可一定要聽拂冬姐姐的話,若是哥哥回來的時候聽拂冬姐姐說你們不乖,就打屁屁了。”
說是打屁股,其實輕到可以忽略不計了,所以小家夥一點也不怕他的“恐吓”。
但它們見哥哥瞪圓了眼睛,似乎有點生氣,還是決定老實一點,嘴裏哼哼唧唧地,由着曉年抱着它們上床。
經過這麽長時間在外趕路,再加上曉年不是個認床的人,所以很快就和小虎崽們一起進入了夢鄉。
他在夢裏似乎夢到了小時候的一個場景,那是祖父在跟他們講祖籍寧安的事情,可惜隔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細節和內容都是模糊的。
等曉年醒來,已經完全不記得夢裏聽到了什麽。
他只記得祖父提起曾祖父的時候,臉上是帶着一些遺憾的。
人對落葉歸根總是有些情結,哪怕背井離鄉的時候有再大的抱負,對于家鄉也總是有些懷念的。
就像他自己,哪怕明知道再也回不去華國,但偶爾夢到了,心裏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所以曉年猜,也許在曾祖父功成名就的某個午夜夢回,他想過要回寧安看看,但最後還是沒能回去,所以他跟孩子、也就是曉年的祖父提及寧安的時候,就會帶上這種微妙的情緒。
哪怕他們離開寧安的時候,祖父年歲不大,但還是受到其父親的影響,對寧安有特殊的感情。
――――――――――――――――――――――――――――――――――――――――
這一夜,有的人睡得香甜,有的人卻睡得極不踏實,一大清早就醒了過來,還不小心吵醒了枕邊人。
簡何氏望着天蒙蒙亮就起身的丈夫,疑惑不解地道:“老爺子做什麽去?”
“我去藥廬看看。”白發蒼蒼的老者一邊穿起衣衫,一邊對妻子道:“你再睡會兒。”
簡何氏跟他幾十年夫妻,哪裏會看不出他心裏裝了事情,想想一個多月前本家收到的消息,以及昨天剛剛得到的那封拜帖,她開口道:“三叔家的那個孩子,是今日要來吧?”
男子聞言,停頓了一下,才繼續穿衣,回答:“嗯,說是辰時三刻過來,聽大哥的意思,是要先留他用午膳。”
昨夜也睡得不太踏實的簡何氏幹脆也坐起身來,下床伺候他穿衣:“三叔離開家,一晃這麽多年就過去了,當初他去京城的時候,你我才剛成婚,如今咱們都有玄孫了,想想真是歲月如梭啊。”
他們的長孫剛剛得了個小子,得到京城的來信時,滿月酒剛剛擺過。
對于簡何氏這個簡家媳婦來說,這位三叔和他後人的經歷,也算是傳奇了。
他年少時天賦過人,哪怕是在世代行醫的簡家裏,也是最出類拔萃的一人。
原本一切都順順利利,過不了幾年甚至都能接了簡家在寧安城經營的醫館,誰知道這位年少成名的簡家三爺竟然突然就“叛逆”了起來。
他不願待在寧安,而想去更廣闊的天地探索,對傳說中名醫雲集的中部各郡、尤其是有太醫院的京城充滿了向往。
他更想讓簡家的醫術享譽整個冀州,想讓世人都知道簡家的小方脈之術獨樹一幟,當被人傳頌。
那時候簡家就因為三爺要去京城一事,生出了幾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部分守舊的簡家人認為,寧安才是簡家的根基,哪怕京城再大、再好,做人也不應該離開自己的根……離開了,就是忘本。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三爺是為了逐利才忘本,更加不可饒恕。
他說是找高手切磋,其實根本是沖着京城的榮華富貴去的,畢竟中部諸郡的達官貴人,可比北境三郡這嚴寒之地的貴人要多得多,若随便攀上幾個,說不定還能再開個簡濟堂。
當然,也有不少人擔心簡三爺去了外面,不小心會遇到什麽挫折,困難重重,要重新打拼委實不如在家鄉過得舒坦,起碼這裏有簡家積年的名聲,怎麽也比單打獨鬥要來的合适。
那時候族長說過,若是他踏出了寧安,簡家就當沒有這個族人,從此無論他是功成名就還是客死他鄉,都與簡家無關。
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但無論族裏的人如何想、如何說,簡三爺還是背着自己的行囊,帶着自己的妻小,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寧安。
雖然并未将簡三爺從族譜上除名,但時間也過去這麽久了,除了老一輩的簡家人,又有多少年輕子弟知道族裏曾有過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長輩。
簡三爺去了天京以後,好幾年甚至近十年都杳無音信。
有的人猜測他果然沒能闖蕩出什麽名堂來,甚至都不知道流落到那裏去當游醫了,恐怕是沒有臉面再回來了。
結果又過去幾年,突然有跟簡家醫館往來的藥商帶回了簡三爺的消息。
他去了京城之後,進入了一家醫館,經過十數年的行醫,漸漸在京城站住了腳跟,成為了小有名氣的大夫。
他的兒子簡遵友繼承其天賦,後來經過層層選拔考校,竟然進了太醫院。
但這些成績,還不足以讓簡家所有人都覺得當初簡三爺走得潇灑、不是個笑話。
後來簡家三爺在京中逝世,但他培養的兒子卻一步步走到了禦醫的位置,甚至成為皇帝唯一的兒子的大夫,負責皇長子的脈案。
就在大多數人羨慕的時候,簡遵友卻出了事情,莫名其妙得罪了攝政王。
寧安得到消息的時間比較晚,等知道簡遵友的長孫代替簡太醫入了攝政王府給親王治療魇症,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且不要說簡三爺一家起起落落,經歷過那些事情的本人該如何心驚,就是本家這邊看的人、在遠處圍觀的人,看着也覺得驚心動魄。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簡遵友一家這次在劫難逃的時候,沒想到又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
有人說早些年簡遵友的孫子到乘音寺得了洪懸大師的一個方子,也有人說是簡三爺自己研究了一個新的方子,還有人竟然說是簡遵友的孫子天賦過人,自己創了一個方子……
總之,一直受魇症困擾的煜親王竟然頗為倚重簡太醫和他那個不及弱冠的長孫。
這次煜親王奉官家之命北上,到寧安去震懾邊境,以防瑥親王殁後,北疆出現動亂。
備受煜親王看重的簡曉年也獲準随行,所以他才能經過寧安,過來拜訪本家的長輩。
本家在一個多月之前突然收到了簡遵友的來信,告知了這件事情,就已經引起族裏不小的動靜。
等真正收到簡曉年的拜帖,恐怕跟簡遵執一樣沒能睡好的人,不在少數。
……
想到這裏,簡何氏輕聲道:“這次那孩子回來了,族裏若是允許他去祠堂上香,那就好了……想來爹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公爹去世的時候,彌留之際都是念叨着這件事,可見心中執念有多深。
簡遵執聽了老妻的話,不禁點頭。
當年三叔和他父親關系最要好,但三叔走的時候,兄弟倆兒負了氣,他父親就沒去送三叔。
以為他遲早要回到寧安的,但沒想到這麽一別,彼此就再也未能相見,直到去世的時候他父親還對這件終生遺憾的事而耿耿于懷。
如今也過去了這麽久,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不僅是外出闖蕩的三叔,還是留在族裏的族人,發生了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
這些年看到簡三爺到京城之後發生的種種,又聽說了簡遵友和簡曉年如今在煜親王跟前的分量,族裏的人不是沒有想法。
有不屑的,有羨慕的,也有暗地裏打着主意的,這些簡遵執都能想到。
只是不知道這個從京城來的曉年,會給族裏帶來什麽樣的變化——他沒來寧安還好,這天高皇帝遠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可他這一旦來了,那情況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也別太緊張了,雖然三叔跟爹關系好,但那孩子到底是隔了三輩的晚輩,又不是你一個做長輩的去給他請安。”
“老夫哪裏緊張了,你莫要胡說。”老者瞪圓了眼睛,反駁道。
簡何氏見他否認:“好好好,是我胡說,你一點都不覺得緊張……行吧,老爺子要這麽早去藥廬,就去吧,說不定還能遇到別人。”
說不定族裏還有別人也睡不着覺,也跑到藥廬和苗圃那邊去轉悠了,正好一起轉悠轉悠,省得待在房間裏,心躁。
簡遵執哪裏看不出來老妻話中有話,他卻沒有再跟對方争辯什麽,徑直出了門。
結果,還真的在苗圃碰到了自己的堂兄,簡遵彭——他是大伯家的長子,也是現在的簡家族長。
當年毅然決然要讓簡三爺永不回簡家的,正是他的父親。
……
對于簡曉年回寧安來拜見長輩,簡遵彭并不是非常歡迎。
當年三叔離開寧安之前,他的父親作為族長,可是百般勸阻,可他就是不識好歹。
族長震怒之下,說出那樣一席話來,竟然都沒有讓這個叛逆的小子生出懼怕和悔意。
他不僅離開了簡家,也是帶着對宗族權威的挑戰離開的。
既然當年決定了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寧安,那就再也不要跟簡家有任何瓜葛。
如今好像在煜王面前得了臉面,就跑回本家,難道是想耀武揚威不成?
聽說那個簡曉年如今不過十七歲,就在京城的義診中給人看病,如今更是連煜親王的病也能看了,這豈不是玩笑。
若是行醫治病真是這麽容易的事情,那這世上怎麽還會有那麽多名醫終其一生都看不好一個病人,而抱憾呢?
若簡曉年這次登門,他一定要讓他知道,什麽是簡家真正的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