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柯祺上下打量了李旭一番, 道:“你既然還笑得出來,可見不是什麽壞事。”
“可也稱不上是什麽好事。皇爺爺看了半場戲, 最後是黑着臉離席的。”李旭湊到柯祺面前小聲地說。他們已經上了船,四面都是水, 只要壓低了聲音, 并不擔心兩人說話的內容會被其他人探聽到。
“半場戲……賈善人病重難愈, 受恩者不願借錢還落井下石。皇上是聽到這裏離席的?”柯祺問。
“是。”李旭當時也在現場。
很多話不能講得太透, 這已經算是李旭給出的提示了。柯祺想了想,腦海中靈光一現,道:“可是朝中又有不懂事的人給皇上氣受了?”柯祺不覺得《行善記》會有問題,這出戲中絕對沒有什麽能讓他陷入文字獄的地方。謝瑾華那麽謹慎的一個人, 怎麽可能會在文字上犯了忌諱。而既然戲沒問題,那麽皇上之所以黑臉, 就只有可能是因為他由戲想到了別處。所以, 柯祺猜皇上也遇到了一群白眼狼。
“你應該不知道,我那堂弟在冬日裏病了一場,家宴時都沒有露面。皇爺爺憐惜他,宮裏有什麽好的都先緊着他, 結果又有大臣上書說此舉不妥, 還說若繼續如此,只怕會亂了規矩。”李旭無奈地說。
李旭的堂弟就是太子的嫡子。太子成婚多年, 直到兩三年前才終于有了兒子,皇上還為此大赦過天下。據說這位太子嫡子十分聰慧,皇上很喜歡這個孫子, 只可惜太子嫡子的身體一直不是特別好。
柯祺的嘴角翹了翹:“皇上一番長輩慈心,竟是被那些禦史們當作了揚名的踏板。”
郝家村的人之于郝大善人就好比是禦史之于皇上,在皇上看來,那都是一群喂不飽的白眼狼啊。
“可不是麽!誰叫皇爺爺一直縱着他們,縱得他們正經大事不管,天天就盯着皇家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小事。”說到禦史,李旭就來氣,因為他當初也被參過,“其實,我三叔……在臨近春節那會兒也病了一場,但那時宮裏接連出了幾件大事,有娘娘窺伺帝蹤被降了位,三叔生病這事就不怎麽顯眼了。”
李旭的三叔就是太子殿下了。
柯祺記得謝瑾華曾說過,太子年年入冬時都會小病一場。可聽李旭的意思,難道這回不是小病?
李旭其實知道得也不多,道:“叫人覺得奇怪的是,若說三叔這回病得有些重,他偏偏只在人前消失了三天而已,大病自然不是三天就能養好的了。但若說三叔的病不嚴重,皇爺爺又哪裏會借着關愛我堂弟的名義,什麽好東西都先緊着太子東宮?”皇上分明是拿着孫子當借口給兒子賜各種好東西啊。
皇上此舉是可以理解的,若是太子身體不好的消息傳了出去,朝中就該動蕩了。
但皇上這麽做多少也顯得有些憋屈。
這話題再往下說就有些危險了,柯祺和李旭便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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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祺攬着李旭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道:“行了,這事你在我面前露了口風就夠了,莫要在謝哥哥面前說起。”這裏頭的輩分其實有點亂,柯祺把李旭當兄弟處,但謝瑾華卻又是李旭的小舅舅。
“你放心,我有分寸。”李旭笑了笑。
葉丘村。
葉丘村的村中央有一口井,井邊鋪了石板。因為村子裏的孩子們都喜歡在這處空地上玩,于是大人們習慣在打完水後就用石板壓住井口。郝萱兒自從住到了葉丘村,性格漸漸就活潑了起來,但她的肺不好,不能像小夥伴們一樣激烈地跑跑跳跳,于是她大多數時候都坐在井邊上,羨慕地看着大家。
有個挑貨郎也坐在井邊休息。這挑貨郎是個生面孔。
大約是生面孔不好做生意吧,有人來他跟前看東西,他都強做大方地表示可以便宜一兩文。
郝萱兒盯着挑貨郎的擔子看。挑貨郎猶豫了一下,從盒子裏取出一塊用紅紙包着的芝麻糖,朝郝萱兒遞過去,道:“小姑娘,吃吧。”郝萱兒連連擺手,再也不敢盯着別人看了,挪挪屁股坐遠了些。
沒過多久,休沐在家的葉正平便出來喚外甥女回去喝藥了。
郝萱兒見到舅舅就露出了笑臉。
葉正平牽着郝萱兒往家走去,快要走到時,就見有個蓬頭垢面的人在自家門口鬼鬼祟祟。葉正平立刻把郝萱兒往自己身後一擋,問那人:“你來這做什麽?”原來,這人正是郝萱兒的父親郝大善人。
郝萱兒從葉正平身後露出一個小腦袋,但又迅速縮了回去。
小姑娘明顯是被吓住了。她原本就特別怕郝大善人,即便這是她的父親,更何況大善人現在的樣子實在狼狽。大約是家裏沒人幫他打理吧,他身上的衣服都髒兮兮的,臉上還有兩塊被人揍了以後留下的烏青。明明只有幾個月沒見,郝大善人卻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整個人已經沒什麽精氣神了。
“我、我……”大善人搓着手說,“你姐姐都還好吧?”
葉正平實在懶得理這位前姐夫,但他經歷過了這麽多事,也知道人言可畏,就沒有直接對着大善人破口大罵。他四下一掃,見那位挑貨郎跟上來了,似乎要出村子,便對郝發才說:“你難得來一回,別的先不說,給萱兒稱一斤糖吧?萱兒到底是你的女兒,雖然現在跟着我過活,但是你做親爹的……”
郝發才身上現在哪裏還有錢啊!他就快要連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善人的臉皮不夠厚,一斤糖就把他吓走了。
葉正平嘆了一口氣,牽起郝萱兒的手,說:“舅舅給萱兒買糖吃。”
郝萱兒搖了搖頭:“不要吃糖……”她什麽都不要,只求能永遠住在舅舅家,再也不回郝家村了。
葉正平摸了摸郝萱兒的頭,去挑貨郎那裏稱了三四種糖,加一起也有一斤多了。挑貨郎好容易做成了這筆生意,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下去過。等到錢貨兩清,挑貨郎重新挑起擔子,快步出了葉丘村。
挑貨郎一口氣走出了十裏地,便看到一處小林子。林子的隐秘處停着一輛馬車。這人把擔子往馬車上一放,扯了身上的粗布短打,露出裏頭貼身的錦衣。趕車人對他喚了聲“爺”,就趕車去了京城。
兩個時辰後,整理好的消息被送到了皇上的案頭。
郝大善人一生求名,等到他的事終于上達天聽了,卻不是因為他的善名了,而是因為他現在凄涼的境遇,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皇上看到紙上列的一條條關于郝善人的倒黴事,心中無形的火氣不斷地往上竄。他不是因為郝大善人而生氣,而是因為他有一種預感,這位善人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
《行善記》中的一切都真有其事,于是越發叫人心神動蕩。
李家的皇位來得不正。皇上年紀大了,總要想想身後事,他怕史書上都是罵名,就不得不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來,希望能用自己“賢明”證明自己是“天命所歸”。他都有些走火入魔了,這幾年不敢随便殺官員,于是官場漸漸不如前幾年清明了;又因為太過縱容言官,就養出了一批沽名釣譽之人。
就拿最近一年的事來說,禦史參德郡王家的小公子鋪張浪費,參太子嫡子沒規矩,參皇上某日在某娘娘處歇息時竟遲了一刻鐘上朝,參皇上的堂弟……在酒樓中喝多了,這簡直有損皇室的顏面啊!
皇上快被禦史們煩死了!然而,入了魔怔的他還是要保持微笑哦。
所以,他把孫子李旭趕去了寺裏念經,讓太子嫡子受了委屈,罰那位娘娘禁足并自己也差點做了罪己诏,叫堂弟閉門讀書先好好低調些時日……然後,他還要對着敢“直言勸谏”的禦史們大賞特賞。
這出《行善記》就如當頭棒喝,皇上忽然就清醒了。
他這麽縱容禦史有什麽用呢?
正如那位可笑的善人,他那麽積極地做善事,以至于虧待了自己的家人,這又有什麽用呢?別人不都拿他當傻子看嗎?等到真出事時,這些受過他幫助的人偏偏最先背棄他。善人做得再錯,他以前對大家的幫助難道不是真的嗎?結果,善人現在卻被全村的人孤立了,二流子們幹脆賴在了他家裏。
《行善記》中處處透露着人性。
皇上現在再“賢明”,後世人依然知道他“竊”了燕氏的江山。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而他對着禦史縱容,結果禦史們踩着皇親國戚給自己揚名;他對着其他官員縱容,結果把底下的人養得越來越貪心。這樣得來的“賢明”之名就如那位善人的善名一樣,都是虛的!倒是兒孫妻妾們因此受到了不少苛待。
皇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因為皇上把伺候的人都趕下去了,所以這杯茶已經徹底涼了。冷茶有些苦,叫人喝不出香氣來。皇上卻仿佛又重新拾起了年輕時的雄心壯志,他冒天下之不韪做了皇帝,不是給別人做牽線木偶的。
又三日,幾道聖旨昭告天下。
別的都和柯祺關系不大,只一條叫他為李旭感到高興。德郡王受封德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