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戲臺被搭在了落泉村的祠堂裏。
祠堂是祭祀的地方。此時的人都特別看重身後事。所以, 在一個村子裏,只要大部分人能過上餓不死人的生活, 那麽這個村子的祠堂都會被建得不錯。當然,這個不錯是相對于大家的住房來說的。
祠堂被分作了內外兩間。內間是外人莫入的地方, 非同族同姓者不能見, 非特殊情況本家女人也不能進。劉谷一家人是外來的, 所以他們肯定沒有資格進入落泉村中這已經修好了近百年的祠堂中。
外間就沒有那麽多講究了。
外間造得很大, 一個屋子有尋常人家的堂屋四個那樣大。屋子裏很空,幾乎沒什麽擺設。正中間開了天井,因此屋子裏是漏風的。村裏若有人去世了,那麽一般死人停靈時就把靈堂設在祠堂外間。
如果趕上了村裏有重大事情需要召集村民, 往往也會開放了外間,把大家招聚在這裏。這回唱戲搭臺子就是如此, 外間對所有人開放, 不僅是本村的人可以來,就連外村的人都可以進到外間裏來。
當然,本村人到底占了便利,早早就帶上自家的條凳和火盆, 占據了最好的位置。
柯祺的劇本寫得極妙。這戲是在賈善人迎娶繼室時收尾的, 卻是在賈善人迎娶原配時開局的。首尾呼應,繼室和原配在拜堂前都有一段獨角戲, 算是剖白內心吧。原配蓋着紅布頭,先嬌羞地唱了一段,大意就是說聽聞未來夫君善名遠揚, 那成親後一定會善待奴家,奴家願與他舉案齊眉雙雙對對。
新娘子一開唱,臺下的村民就各種拍手叫好。
柯祺壓低了聲音對謝瑾華說:“等到結尾時,當繼室唱着幾乎一樣的獨白時,不知道大家還能不能再拍手叫好了。”謝瑾華怕冷,雖然自備了火盆,依然需要柯祺、厲陽幾個把他捂嚴實了,好歹能擋點風。所以,柯祺這麽壓低了聲音對謝瑾華說話,不會影響周圍聽戲的人,就是謝瑾華的耳朵有點癢。
滿懷憧憬的原配歡歡喜喜嫁過去了。善人行善時,原配也十分支持,她精打細算地過着日子,總是順從丈夫的意思,回回從她自己這兒省吃兩口肉、省用一塊布,都是為了讓丈夫能拿去幫助別人。
郝大善人的事跡傳得那樣廣,戲才唱了四分之一,就有人拍着大腿說:“啊呀!這唱的肯定就是郝家村裏的那位善人了!我聽人說過,那真是一位活菩薩啊,怪道連戲班子都願拿着他的事跡來演呢!”
柯祺和謝瑾華相視一笑。
柯祺摸了摸謝瑾華的臉,見他的臉涼透了,便說:“要不我們不聽了,回家去吧。”
謝瑾華搖搖頭:“再聽一會兒,好歹聽到原配的第一場哭戲。”
第一場哭戲發生在原配懷孕時,先是原配補身體用的雞蛋全部被善人送去了鄰居家,再然後是秋收時,善人先去幫鄰居家做事,原配肚子裏的孩子被累掉了,原配傷心欲絕,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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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夫決定偷跑了。柯祺牽着謝瑾華的手,兩人貓着腰,偷偷往祠堂外溜去。
經過幾排聽戲的人時,小夫夫倆聽見有人說:“這就過了吧……外人再好,哪有自己妻兒重要?”
可見世上還是有明白人的,葉家姐姐曾經受過的苦并沒有随着郝大善人的善舉傳開,這回把真相擺到臺面上,看還有幾人繼續對那善人推崇備至!而《行善記》的高潮部分在善人病後的那一段,村裏曾受過善人幫助的一個個不願意借錢,小人嘴臉被演得惟妙惟肖。既然人人都知道這戲唱的其實就是郝家的事,自然會知道戲裏的村民們是指郝家村的人。那麽,郝家村人的忘恩負義就深入人心了!
等到郝家村的人被方圓百裏的人罵得擡不起頭時,他們會怎麽做?當然會怨恨郝善人了!
在柯祺決定要寫戲本時,郝善人的日子就注定不會好過。而柯祺此舉雖有多管閑事之嫌,卻也是郝善人咎由自取。他但凡把妻子當個人,但凡有點良心,葉姐姐與他和離後,他也不會立刻續娶吧?既然原配為他在佛前祈福使得他被菩薩救了一命這事都傳開了,如果他真開口說過要緩兩年再續娶,那這個事情肯定也會傳開,還給他添道“情深義重”的好名聲。然而,外頭在傳的卻都是他要續娶了。
可見,郝善人真是半點沒有把妻兒放在心上!
《行善記》在落泉村連演七天。等到後幾天時,因為這兒有大戲看的消息傳開了,別的村子裏的人都紛紛湧到了落泉村。因大家的精神糧食太少,老戲都翻來覆去看不厭,更何況是這種全新的戲?于是,落泉村的戲剛剛唱完,這個戲班子就被門盧村請去了,而後頭東常村、葉丘村也都預定上了。
大約在正月過完之前,這個戲班子都不得空了。巧的是,葉丘村就是葉正平所在是村子。
落泉村的人将同樣的戲連看了七場,依然覺得意猶未盡。劉亞在村裏轉悠了大半天,發現村裏人不管是在河裏洗衣服,還是大中午時聚在一起曬太陽,聊的都是戲裏的事。這個話題的熱度非常高。
柯祺大致猜到《行善記》會火,因為故事節奏感把握得很好(他的功勞),唱詞又很生動(謝瑾華的功勞),卻沒想到這出戲會這麽火。等到秋林書院開學時,據說這出戲已經火遍了京郊的村子。
因着柯祺給葉正平去過信,葉正平知道這出戲是好友弄出來的,便對他們說起了郝善人的近況。
“……我們村的人都說,絕對不能把女兒嫁去郝家村,也不能去郝家村裏聘媳婦,因為那都是一群白眼狼,遇到點什麽事根本指望不上。整個村子的名聲差到了這份上,據說村裏的其餘幾姓都把郝姓人孤立了,而郝氏的宗親又埋怨郝善人。所以他的日子不好過,家裏本就空了,現在的人緣又很差。”
當初郝善人聲名遠揚,現在自然要為“盛名”所累。在很多時候,好人只要做錯一件事叫人知道,他就成壞人了,短時間裏總是很難被別人原諒。更何況郝善人在他妻兒面前的虛僞是無法被洗白的。
“那他總不能再坑害無辜的姑娘們了吧?”柯祺問。
葉正平說:“現在哪裏還有媒婆願意上他家的門,倒是常有混混、二流子等去他家中白吃白喝。他若有意見,那些混子便說,難道你不是善人嗎?吃你一頓又怎麽了?讨好了爺爺們,也是大功一件。”
柯祺雖沒有親見,但聽葉正平這麽說,也能想象郝善人現在的生活一定很艱難。
“對了,我姐姐倒是因禍得福了。”葉正平這話時,嘴角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人人都知道是因為她為那善人祈福,善人才能病愈的。以前大家說到這件事時,都覺得這是因為善人福運深厚,故命不該絕。而現在當人們再說到這件事時,他們就覺得全然是我姐姐的功勞了,是她的祈福感動了菩薩。”
葉正平在家中給姐姐設了個祈福用的佛堂,現在總有人偷偷在佛堂門口放上新鮮瓜果菜蔬。這是為了沾一沾葉家姐姐身上的“福氣”。葉正平怕自己姐姐日後也為盛名所累,就先主動辟謠說,他姐姐并沒有多大的福氣,不然以前的日子也不能過得那樣苦。人們便又紛紛改口說,如今是苦盡甘來了。
不過,葉家姐姐總不能真的日日跪在佛前。她待在那屋子裏不出去,其實是因為她在做繡活。葉正平在繪畫上很有天賦,給姐姐畫了花樣子,姐姐繡出來的成品就比一般人能賣上價。這讓葉家姐姐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她總要努力養活自己和女兒的,雖弟弟可靠,卻不能一輩子都靠着弟弟。
“這真是太好了。”柯祺為葉家感到高興,“但還是小心些,我怕那善人被逼急了,又去找你姐姐。”
“只要他真的敢來我們葉丘村,安姨肯定會領着人痛打落水狗。”葉正平的臉上顯出了一抹諷刺。
書院中的生活其實總千篇一律,只是那個來自郝家村的當初在書院裏散播流言說葉正平忘恩負義的郝姓學生卻開始專注找葉正平的麻煩了,大約是把郝家村壞了名聲的原因都歸結到了葉正平身上。
葉正平現在占了道德大義,又确實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自然那把郝姓學生看作是跳梁小醜。
時間很快就到了三月。《行善記》作為一出好聽的新戲,漸漸流行到京城裏去了,正經的戲班子改了些調子,演得當然比野班子更好。不知不覺中,柯祺和謝瑾華成親也已經有一年了。這一年過得比柯祺在柯家的十四年都要精彩,而謝瑾華也是這麽想的,他覺得和柯祺這一年似乎過得太快了啊。
月底休沐時,謝瑾華運氣好碰上了雨天,他立刻帶上蓑衣鬥笠去河上泛舟,還和柯祺下了帖子,約衆位好友一起出來聚聚。柯祺約了丁家小十七和小十八,想了想,又給德郡王府的二公子去了信。
作為一個喜歡華服的人,李旭永遠如孔雀開屏一樣,是人群中最靓麗的風景線。
然而,這回李旭卻顧不上炫耀自己的新衣服了,他一見到柯祺時,就立刻抓住了柯祺的手,眼神複雜地說:“我記得你曾寫信告知我,那《行善記》是你寫的?”自柯祺入了秋林書院,李旭和他就不常見面了,因為李旭有空時,柯祺在念書,等柯祺休沐時,李旭又不一定得閑。但他們一直在通信。
“是我和謝哥哥一起寫的。怎麽?”柯祺覺得自己的手都被李旭攥疼了。
李旭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兩日前,賢妃娘娘在宮中設小宴,請了吉祥班來唱戲,唱的就是這出《行善記》。皇爺爺也去聽了。日後若有人問起,你一定要咬死了是拿民間轶事編的戲本。”
柯祺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李旭見他似乎有些緊張,又輕輕地笑了,說:“你放心,并沒有出事,我只是多囑咐一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