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3
夜, 知了的叫聲和蛙鳴此起彼伏,仿佛宣告着夏夜的熱鬧與生機。
蘇白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內心只有無邊無際的清冷與荒蕪。
她輕咬着自己的食指,想到娘親那痛苦的眼神和撕心裂肺的呼喊, 眼角的淚不由地滑落出來。
對不起,娘親。
蘇白在心裏默念着。
在宮殿裏, 她無時無刻不想撲到娘親的懷裏, 抓着她的手, 讓她別哭,承認自己就是她找尋了十多年的女兒。
可是不能。
蘇青已經先入為主,若不能讓阿娘親眼識破她的詭計,日後就算進了英國公府,也會有數不盡的禍事等着自己。
就這樣在迷迷糊糊的思慮中,進入了夢鄉。
姬濛回到英國公府,腦海裏全是戲臺之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夫人,快睡吧。”蘇達勸道。
“她是我的女兒, 她絕對是!”姬濛的雙手顫抖着,眼神急切地看着蘇達。
“那蘇青呢?”
姬濛愣了下,她緩緩轉身,嘆了口氣:“她約莫是騙了我, 頂替了蘇白。”
“先睡吧,那蘇白恐怕受了驚吓,你還是過幾日, 等她心情平複了後再去找她。”
姬濛思索片刻,終究點了點頭。
夏日的天總是亮得特別早。
薛茵茵還在睡夢中,便聽到猛烈的砸門聲。
她“噌”地将蠶絲被掀開,怒吼:“還不趕快去看看哪個不長眼的大清早擾我的清夢?”
宮晏受辱,太後将“梨園盛世”的花魁給了青幀戲坊的蘇白,這讓她昨夜輾轉反側。
自己的茵緣戲坊已經連續十年奪得“梨園盛世”的頭籌。
哪知道宿敵吳皎月一回來,就帶着她的徒兒蘇白一舉奪魁!
本就睡得不自在,大清早被吵醒,更是一肚子氣。
薛茵茵罵罵咧咧地走下床,卻看見丫鬟慌慌張張地走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丫鬟哭喊道。
薛茵茵甩了丫鬟一巴掌:“大清早,哭魂啊?我還沒死!”
丫鬟捂着紅腫的臉:“坊主,是宮裏的人!他們說要取下禦賜的牌匾。”
“什麽??”薛茵茵一時怒火攻心,沒站穩,險些倒下。
她搖搖晃晃地跑向大門口,宮中的太監已經将巍峨的牌匾取下。
那是她在京都奮鬥了一生的象征,也是她唱了一輩子戲的榮耀。
“京都第一戲坊”讓茵緣戲坊問鼎大周第一戲坊,已經融入了薛茵茵的血液裏,融進了她的骨髓裏。
現在把它奪去,仿若扒皮抽骨般疼痛。
她強打着精神,朝着公公福了福身,有遞上了幾個金元寶。
為首的老太監才嘆了口氣:“茵茵啊,我們也算舊識了。那麽多戲,你怎麽偏偏選了《西廂記》?”
“有什麽問題嗎?還請公公明示。”薛茵茵懇切道。
老太監四下張望了會兒,才趴在薛茵茵耳邊小聲道:“我是宮裏的老人兒了,聽聞太後進宮前就是和一個書生有緣無分,你唱西廂記,将一個世家小姐和窮書生的甜美愛情故事,這不是在太後心上撒鹽嗎?這事可千萬保密,否則傳了出去,你我都要掉腦袋。”
薛茵茵聽了這話,面無血色,如慘淡的白玉。
她踉跄了幾步,才恭送老太監離開。
“坊主?回去披件衣服吧?”丫鬟勸道。
薛茵茵咬着牙,捏緊拳頭,這才緩過神來,自己竟然中了那蘇白的奸計!
她哪裏是要唱“西廂記”啊,這不過是個陷進,誘惑着自己唱!
“去,把紅芍給我捆來!”薛茵茵的雙眼腥紅,丫鬟心間一顫,連忙轉身讓小厮去捆紅芍。
沒了這禦賜的牌匾,今日的姻緣戲坊可是冷清的很。
平日裏這個時候,戲票早就被戲迷們一搶而空。
可如今,卻連一個人影都沒看見,一張戲票都沒有賣出。
“坊主,饒命!”紅芍雙手被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說!”薛茵茵拍着桌子,“你到底是不是柳茹幀派過來的奸細?故意告訴我一個假戲,讓我上當?”
紅芍哭訴道:“坊主,我對你的忠心日月可鑒,青幀戲坊的戲子,全是我幫你勸來茵緣戲坊的。青幀戲坊的唱本,也全是我幫你偷來的,我怎麽可能會害你?”
“狡辯,狡辯,全是狡辯!我看柳茹幀為了訓練你絆倒我,可是煞費苦心呢!來人,給我把她關到柴房,等我回來再做處置!”
紅芍就這麽在哭喊之中被拖了下去。
“報!”一個小厮跑了進來,向薛茵茵抱拳道,“坊主,太後給青幀戲坊賜了‘大周第一戲坊’的牌匾。”
聽了這話,薛茵茵險些從木椅上跌落下來。
自己沒了“京都第一戲坊”,而吳皎月的青幀戲坊卻得了“大周第一戲坊”,命運真是可笑和諷刺!難道自己勝了那麽多年,要在最後一刻輸得徹徹底底?
如今,只剩下最後的希望——首輔傅懷德了。
薛茵茵閉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睜開眼睛,讓丫鬟給她仔細梳妝。
自己還沒有輸!還沒輸!!!
薛茵茵內心嘶吼着,手指過于用力,将梳妝臺上的一枚玉簪給捏斷了。
“坊主?”丫鬟小心翼翼地喚着薛茵茵。
薛茵茵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縱然抹上了濃厚的粉面和胭脂,但是眼角的細紋也若隐若現,流露出幾絲老态。
她對着銅鏡,拔下了頭頂的一根白發,對着窗外看了看,笑道:“這白發不知怎的竟多了起來。”
丫鬟小心地梳着頭,不敢接話。
終于梳好了華麗的妝容,穿上了金絲縷衣。坐在梳妝桌前,一動未動。
直至太陽下上,月亮升上了夜空。
她才起身,乘着馬車離開戲坊。
薛茵茵坐在馬車裏,緊緊地揪着手絹。
這些年,她一直被首輔傅懷德作為外室養在京都一個偏僻的院子裏。
沒有名分,她不怪他,畢竟一個首輔是決計不可能娶一個戲子入門的,就算是妾也不可能,那樣會成為全朝上下的笑柄。
被灌下紅花水,再不能生育,不怪他。畢竟也是自己自願的,自打跟了傅懷德的那天,她就再也看不上其他的男子。
他給了自己無上的權力,沒有他,自己的戲坊怎能做到京都第一,大周第一?
想到這裏,薛茵茵的臉上染上了一層幸福的紅暈。
馬車拐了好幾個胡同,終于到了一個普通的胡同前。
薛茵茵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參天的梧桐樹。
書房的有亮光,薛茵茵的心跳了起來。
之前傅懷德總是在書房等着自己,她緩緩走向書房 ,不敢入內。
只是在門外福身道:“妾身蹲了蓮子羹,大人可要品嘗些?”
“嘎吱”一聲,門被打開了。
薛茵茵微笑着擡起頭,可是看到眼前之人後,笑容卻凝固在臉上:“蘇青,怎麽是你?你怎麽能在書房裏?”
“為什麽不能是我?而我又為什麽不能在書房內?”
薛茵茵咬着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蘇青輕笑了一聲:“你還是回去吧,首輔大人是不會見你的。”
“不可能!我要見他一眼,讓他親自和我說清楚。”薛茵茵全身顫抖,雙眼腥紅,幾次碎發散在臉龐,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幾歲。
“見他?你是什麽身份?一個戲子,卑賤的戲子。知道你為什麽不能進入書房,而我可以嗎?因為我是英國公府嫡女,而你不是!所以,請回吧,不要再這裏自取其辱,是沒有什麽結果的。”
蘇青居高臨下地看着薛茵茵,面露譏諷之色。
“你怎麽能,怎麽能搶我的男人?我可是你的師父!”薛茵茵捏緊拳頭怒吼道。
“我也是向你學的啊。聽聞你早年殘害同門,出賣師父。我這不過是學了你的精髓罷了。只不過你根本不懂戲,你最厲害的莫過于跟了個有權有勢的首輔大人,如今搶了你的男人,怎麽了?你緣何不看看自己,這麽老了,難道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懷德對我說早就厭倦了你這張老臉。”
說罷,蘇青使了一個眼色,周旁的小厮扔了一萬個銅板在地上。
薛茵茵看着地上的銅板,咬着牙,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蘇青呵呵笑了笑:“怎麽說,你也陪了大人這麽久。我勸了大人幾天幾夜,他才覺得要彌補下你的青春。這不,我讓人把金子兌換成了銅板,你跪在地上慢慢撿吧。”
薛茵茵咬着牙,瞪着蘇青離去的背影,簡直要噴出火來。
轉身大步離開了宅院,在踏出大門的那一刻,薛茵茵停住了腳步。她緩緩轉身,望着這個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院子,不禁潸然淚下。
它葬送了自己的青春與歡笑,換來的卻是連一個告別都沒有的分別。
薛茵茵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茵緣戲坊的, 整個腦袋都是“嗡嗡”的響。
剛下馬車,就有下人來報:“坊主,紅芍她逃了!”
“怎麽會?我不是讓你們死死地盯着嗎?”
小厮舉出一個斷了的身子:“不知她怎麽隔斷了繩子,趁着換崗之際,然後悄悄打開柴房門,用木棍打傷了看守的兄弟。”
“快追!”薛茵茵一陣眩暈。
她從來不信報應,就算出賣了師父,陷害了同門,竊取了同行的唱本,也并無內疚,只要紅就可以了!
哪知道報應不是不到,而是在最不經意的時間到來,讓人無法招架。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預感自己的大限恐怕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