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蘇易清看着那片黑潮滾滾而散,正要拔腳追上,忽聽耳邊風聲一緊,回頭一看,雙目微凝的楚雲歌靜靜站在他身後,半晌未有聲息。
蘇易清心裏一個咯噔,想要說些什麽,被他打了個手勢制止,“北三十裏,你我一西一東,進楓橋鎮。”
楚雲歌微微擡着頭,下巴像一把出鞘的劍。
蘇易清看着他的臉,忽然覺得眼前的人變得陌生起來。
有寒雀撲翅而起,蕩起一波月色。
飛得越來越高,越過莽莽江南,落在中原輝煌不夜的長安城的中心。
天家花園內,屬于少年的皎潔雙手攏起一柄琵琶。
五弦,紫檀,螺钿,碎金。
彎曲如優雅鳥頸的柄在月夜下,泛着流動的光。
青衣錦袍的少年盤腿屈膝坐在亭中胡床上,橫抱琵琶,随意撥弄了幾下。
叮咚幾聲脆響,打着旋兒飛在園子裏,驚醒了奇珍異獸。
想到什麽似的,他眯起眼睛笑道:“先生,您說,秦顧會不會贏?”手指在琴弦上一按,揉了個鈍音出來,又笑道:“算了,無論如何,他輸不掉。”
沈從風後退一步,微微彎腰,平靜道:“陛下所言極是,他身受皇恩,不能輸。”
懷抱琵琶的少年嗤笑一聲,漫笑道:“皇恩?對他秦家來說,這份皇恩才是消受不起,又不得不背負的負累。先生說,是麽?”
腳步聲消弭在細碎的琵琶聲裏,沈從風低頭正色道:“臣不敢。”
又是一句,不敢。
蕭寧忽然就沒了興致,懶洋洋看着手中琵琶,摩挲了片刻,拉長了聲音,“秦家的這個兒子,混跡勾欄沉迷酒色,還彈得一手不錯的琵琶。前些日子,還送了柄五弦給承月樓的姑娘。秦家的戲,做得實在是足。”
藏在黑暗中的沈從風身子一頓,他不知道眼前的小皇帝什麽時候派出的探子,更不知派出的是誰——秦顧在酒樓的那晚,自己還見過他一面,可全然沒有發現那位暗探……
再一想,又想到了除夕那夜,天子寝宮中救駕的人影……
他細細地想了一圈,臉上神色陰晴不定。
蕭寧卻側着頭,無辜地笑了笑,只是月下的神色,多少浮着點兒陰影。
“等閑變卻故人心啊……先生,您是忘了這柄琵琶了。”
這一次,他有些遺憾地,沒聽見沈從風說,臣不敢。
所以,他當真是,忘了。
年輕的手指在琴弦上一頓,金戈聲風湧雲起。
十歲那年,蕭寧第一次走進了屬于父皇的壽宴。
四十多歲的皇帝,最貪好美酒美人和熱鬧,可對于政事,又着實沒什麽可挑剔的地方。
喝得半醉的父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他,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他認真打量着這個極少謀面,以至于讓自己有些陌生的兒子,忽然大聲長笑,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一邊坐着的寵妃和美人頓時肅然,階下原本彈唱的梨園弟子也停住了手,等皇帝發作。
臉上被酒氣蒸紅的皇帝,醉态酣然地四顧一圈,怒道:“怎麽停了,誰教你們停的?”
于是曲部的人趕緊滾了出來磕頭告罪,卻見皇帝手一揮,含混道:“罷了罷了,停罷。”他兩眼昏昏地看着座下一圈密密麻麻的人,手随意一指,道:“你來彈吧,剛好西胡進貢的好琵琶。”
好巧不巧,剛好指着座下站着的蕭寧。
周圍靜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瘦小的少年身上。
蕭寧的臉登時漲得通紅。
他是一個,父親的孩子。
而現在,他的父親,天下的九五至尊,讓他和梨園戲子一樣,奏琴擊樂。
旁邊有美人見勢不對,附耳過去悄聲勸誡,說不合禮數,怕是又要被言官上奏。
裝滿酒液的金杯猛然被掀翻,皇帝狹長的鳳眼閃過一絲怒氣,道:“禮數?好東西啊……”說着,玉盞砸得四分五裂。
座下的官員們低着頭作鴕鳥,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蕭寧咬了咬嘴唇,往後退了一步。
就算是死,他也沒有半分可能像一個梨園弟子一樣,以王子之尊,給諸位官員和歌舞部弟子彈琴作唱的。
皇帝仰起脖子喝了口酒,藏在袖底的眼睛,分明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
恰在這時,一道凝定平和的聲音遙遙從門邊傳了過來。
“好琵琶,臣,請以劍舞。”
蕭寧聞聲擡頭,身邊赫然站着方才院中送了自己一把傘的灰衣人。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座下諸人心驚膽戰,才大笑道:“好,琵琶劍舞,如此才相配。”
衆人這才松了口氣,歡笑起來。
可所有人的歡笑裏,有一個孩子,受盡了十年來最大的屈辱,咬緊牙關,掃過了座上每一個人。
他看到最後一個人的時候,又看到了沈從風身上。
卻見沈從風極溫和寬容地朝他笑了笑,做了個無聲的口型,朝他道:“別怕。”
蕭寧慢慢坐下,手微微一抖,接過了那柄琵琶。
不算很重,卻壓得他胳膊顫得厲害。
細碎的琵琶聲從指間淌了出來,碎的,亂的,抖的。
蕭寧抿着嘴,盯着自己手下的琵琶弦,滿眼都是亂糟糟的線在動。
周圍所有人的笑都在耳邊織造了一張大網,把他圍得密不透風。
忽地,一聲清嘯。
是霜原皎月,平湖龍吟,一劍蕩盡四十州。
劍嘯聲帶來了滿室清寂。
寂寞又輝煌,浩蕩又平和,貫穿了一整個富貴熏人的皇家內室。
蕭寧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了過去。
只這麽一劍,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誰。
天下劍宗小寒山,一劍出,天下清。
來自小寒山一脈的內門弟子,在俗世的皇家,和着自己的琵琶,擊節舞劍。
他頓時想哭。
一聲劍吟,滿山風雪。洛水河畔,蘆花飄白滿溪。
故壘蕭蕭,四海為家,唯手中一劍,方可照亮生平。
弦聲頓時穩了起來,清凝弦聲滑響滿室,吹散了所有的熏人香氣,脂粉酒味。
蕭寧的手在劍聲下,彈動出了清泉石上流,冷月落歸人。
所有人都安靜了。
而一瞬的平息之後,金戈突起。
劍尖上,風雷大作。
金崩石裂,鐵蹄亂嘯,風起雲湧,戰馬嘶鳴。
那道劍光在小小的室內,舞動出了刀光鐵蹄的飒踏,三軍奪旗的雄豪。
一劍一弦,是千軍萬馬奔湧至眼前,帶着無可抵禦的壓迫感。
是塞外關門黃沙漫天,将軍鐵帳生死白骨。
而軍馬雷霆中的劍光裏,有弦聲突起。
是軍中赴死的将軍葡萄酒,是紅帳舞不休的美姬行軍曲。
絞、勾、抹、彈,是無數戰士奔赴沙場,是一目山河千裏之遙。
蕭寧心神皆為劍舞所奪,被一股浩然輝煌的劍意帶動着所有意氣。
他的弦聲,唱出了小寒山的劍法。
小寒山的劍法,沖撞着他的弦音。
忽而劍尖一頓,所有光芒瞬間消弭;
繼而弦聲一顫,滾滾浩瀚漸平漸定。
是一望無盡黑夜裏的荒漠,是凄凄簑草沾染的風煙,是萬古不變的星空,是寂靜久矣的豪雄,是冷了的熱血,是在無垠大地上奔騰的駿馬
劍,停了下來。
而座下所有人,仍沉浸在餘音渺渺的琵琶聲中。
绮麗的琵琶,荒涼的古劍,他們碰撞在一起,居然交彙出從未有過的輝煌。
叮的一聲。
叮的一聲悄悄的琵琶。
人們注視着安然坐着的蕭寧。
青衣瘦骨,橫抱琵琶,眉目清麗。
琵琶聲如劃過渭水的,早晨的第一縷晨風。
青衣少年獨坐安然,喜怒皆不見。可這麽一弦一劍中,所有人見到了一個皇家少年的磊磊風骨。
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笑了一笑。
半晌,才道:“好,好一個寧王,好一個沈從風。從今往後,你就做這孩子的先生吧”
人們還沒來得及從那一場琴劍中回過神來,就被皇帝口中變換了的稱呼驚了一驚。
旋而紛紛起身,為榮登世王之尊的蕭寧道賀。
所有的熱鬧又都回來了。
蕭寧擡起頭,寬大的袖子下,手指仍按在琴弦上。
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浮華熏人的香氣、耀眼閃爍的燈光,他在一片熱鬧裏,追尋着那片灰色的衣角。
在所有的富貴中,他一擡頭就撞進了一雙安靜平和的眼睛。
沈從風溫和地笑了笑,用無聲的口型對他說:“放心。”
別怕,放心。
從此,他再也沒有害怕過。不論是,哪一個鮮血淋漓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