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馬蹄下的積雪翻滾如碎,粒粒凍結的冰粒在震動中飛起、灑落,泛着晶瑩的光。
旋即又有溫熱的血潑灑上去,在地上迅速蔓延,和雪纏在一起。
山間,萬千樹木起伏搖曳,月光如綢般從天飄蕩,鋪滿了整個戰場。
江南最好,有千種風情,月一簑,雪一煙。
如今——漫山鐵蹄飒踏,刀鋒霍霍卷平崗,風吹過地上伏屍,腥氣蒸騰。
楚雲歌單人一劍,直面戰馬黑甲。
月光落在他雪白長發上,柔軟得像霧。
血水順着手腕從簫管上一滴、一滴,即刻沉默在積雪中。
他看着沖鋒而來的騎兵,猛地屈膝、飛躍,踩着戰馬頭顱直刺騎兵眉心,頭盔炸裂的瞬間,飛身上馬。被扯下的屍體接連絆倒随後幾匹馬,一時形勢大亂。
馬匹在生人的駕馭下扭頭昂首,楚雲歌一扯缰繩,長劍在他手中如毒蛇游龍,與戰甲交集出一片金玉碎裂之聲。
長風入襟,他猛地長笑一聲,悲昂入雲霄。
情仇難解,恨難消,一笑當長歌。
四道刀鋒如軟綢般在笑聲中急追而至。
楚雲歌身形一扭,三面刀鋒貼身而去,砍斷座下馬蹄。
馬悲鳴一聲,四蹄血湧如泉。
倒下的一瞬間,楚雲歌飛身而起,手中玉簫飛甩而出,在空中旋折扭轉,漾起一片青綠。
玉簫回轉的瞬間,突地彈出劍刃,割在了第四個人的脖子間,血水瞬間竄起三尺之高。
一擊逼退四人,他立在漫天風煙中,白色的衣擺,在月色下泛着淺淺的銀光。
第二道沖殺又已襲來。
後背的傷時刻灼燒着刺骨的痛,可這一分痛,在沒有盡頭的戰鬥中,才能時刻提醒他,自己是活着的。
他揚聲拔劍,在戰馬中行動如風, “冬至風光拭雪月,霜刃劍氣斬萬天!”
離他最近的黑甲戰士不管不顧那柄玉簫,嘶吼一聲沖襲而來,一刀朝楚雲歌劈去。
沒有花俏與遮擋,只是不要命的一刀。
楚雲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光,灑然一笑,竟拼着刀鋒,彈劍朝對方刺去。
刀和劍,誰更烈?誰更快?
血光噗的一聲,從楚雲歌肩頭濺出。
而他的劍,已然捅進了敵人的心髒。
溫熱的血液在劍尖上流淌,那人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露出來,在積雪中幽幽盯着楚雲歌。
哪怕死了,也依舊是捕獵人的姿态。
楚雲歌拔劍四顧,積雪在腳下翻滾,黑騎在四周彙聚。
無數毫無表情與波動的眼睛在黑甲中泛着冰冷血氣。
江南行醉廿三載,一朝拔劍起,孰有縱橫意?
黑夜是一把長刀,穿胸而過,只留下呼呼的風聲,融化在骨血裏。
蘇易清掣馬跑出數裏,冷汗從脊骨上滴滴流淌,帶着刺人的癢。
也是這樣的夜裏,曾有一只修長的手低扶在他的腕上,微涼。
“阿清啊……”
蘇易清猛地頓住了馬,回頭看去,月光皎皎,積雪融融。
可山腰上,必定是鐵騎沖殺成陣,煙塵翻攪如雲。
蘇易清心髒忽而扭成一團,他手腕一抖,深吸了一口氣。
馬背上的楚雲容提裙下馬,這時才解下萌在眼上的發帶。
漆黑如琉璃珠的眼睛看着蘇易清,她顫抖着笑了笑,向蘇易清行了一禮。
“阿清哥哥,我的四哥,向來驕傲不服輸。人人都說,他性子最是随和,可你看見了,他永遠也不會低下頭的,哪怕,哪怕他的面前,是一條根本回不了頭的死路啊。”
一語至此,少女揚起了頭,柔軟的白色脖頸突兀在雪地中,無端讓蘇易清想到了另一個人。
在漫山大雪中,支零着一身骨頭,哪怕淺笑如風,也終究不肯退卻的楚雲歌。
蘇易清的眼睛迎着生冷風刀,亮得逼人。
白衣少女動作輕雅地往後退去,竭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更柔和,“阿清哥哥,你放心,雲容會保全自己的。可請你,請你把四哥帶回來。”
蘇易清在少女的眼神中,忽然感受到了無邊的寂寞。
人人盡說,江南好。
江南最好,有楚氏白衣,縱游翺翔。
在春水綠波中,帶來了一整個高門子弟的清貴與優雅。
倘若江南失去了它的月輝與劍霜,失去了它的楚家風華,便是一整個天下的寂寞了。
他的手指無法自主地在刀柄上彈跳。
“阿清啊……”記憶中的一襲白衣在雪中持傘而來,滿身清和。
也是夢中滿樓簫聲,清躍如雪,深沉甘美。
記憶混合着一身風塵與血氣,沖蕩着肺腑之內的激蕩真氣。他終于無法自持,一把拔出長刀。
刀如美人,美人如刀。
一聲刀吟長嘯不絕縱灌天地。
一抹糅藍持刀而立滿身華光。
他上馬、回頭。
背後的白衣姑娘高昂着頭,奮力道:“倘若四哥不肯逃,那麽你一定要問他,還記不記得大哥說了什麽!”
夜深沉,如亘古。
鐵蹄轟隆着,打碎了滿山沉寂。
楚雲歌緊緊握着劍,右臂已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只有微微的麻,順着指尖蔓延到臂膀。
他行走在脫力倒下的邊緣,長發上沾染了數點輕紅,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
白色的長袖長,開着大片火紅的花。
積雪被馬蹄踩碎,露出下面漆黑、堅硬的凍土。
前方的馬倒下,後方的馬接連而上,無數黑甲在黑夜中,隆隆、隆隆。
身後的騎兵揚刀而起的瞬間就被斬下手臂,奪下敵人武器的楚雲歌側身一避,将砍刀劈到右側騎兵的馬背上。
他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只習慣性,微微挑着眉。
染血白衣在無邊兵聲中,飄搖不定。起伏之間,血花四濺。
那襲沾染過無數暮春煙雨的白衣,迎擊着鐵馬戰甲,幾欲燃燒成沖天火光。
公子春衫桂水香,遠沖飛雪過書堂。
未知肝膽向誰是,與君含笑看吳鈎!
黑甲燕久策馬伫立在遠處觀戰,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擡起一杆長弓。
黑色鐵胎,銀色弓弦,激射出一道雪白長箭。
那柄長箭在黑沉夜幕中分外醒目,直往楚雲歌飛去。
楚雲歌堪堪擋下當頭一擊,眼見長箭飛來,身後鐵錘當胸灌擊,當即轉身揮劍,一擊斬殺身後騎兵。
那道箭光,毫無意外洞穿他的手臂,帶着歡呼扯下一塊血肉。
如同一只脫力的大鳥墜落,倒地的瞬間,左側一隊騎兵忽地亂了。
青黑如雲的馬隊,被一道藍影生生撕扯開縫隙,撞擊得七零八落。
那道藍色身影,帶着一道,美人初妝般明麗刀光。
凡刀光過處,隊伍就被沖撞出缺口,旋即血花四濺。
楚雲歌站在雪地上,看着那道越來越近的身影,雙手慢慢握緊。
那抹藍色的影子,面對着他,朝無邊殺場中,義無反顧沖了進來。
他閉上眼睛,大喝道:“蘇易清,誰讓你回來!”
未曾聽到回答,轉眼功夫,熟悉的聲音從耳畔響起。
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與巨大的馬蹄聲中,那道聲音清亮如常,不容置喙,“楚雲歌,為了你的清白,給我活下去!”
我請你,活下去。
砰
一隊騎兵沖撞前來。
當頭一刀從楚雲歌右臂出斜刺而過,他反身一閃,那道刀鋒,被一灣秋水清夢似的刀光擋住了。
楚雲歌一避之後,心頭一痛,一口鮮血沖喉而出,看得蘇易清心頭一跳。
他在戰鬥間隙捉住楚雲歌手腕,經脈中真氣動蕩雜亂,讓他眉頭又是一擰。
楚雲歌甩開他的手,玉簫在手掌旋轉數周,直透黑衣人胸膛。
“蘇易清,為了我的清白,你連性命都不要?”
他不意等到回答,發出一聲力氣耗盡後的嘶聲,“好,好,阿清啊……”
戰馬揚蹄長嘶,他的眼中血絲滿布,無數舉至空中的武器發着瘆人寒光。
楚雲歌一抖長袖,極盡肺腑之氣,長笑道:“世間生死無休歇,與君談笑看吳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