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秀天清,影動波湛。湖畔盡是曲曲如屏的山陵,霧起鴻生。
一葉輕舟飛速前行,無槳自動,拖出長長一道雪白波光。
船下溪水清明,船上兩人靜立。
藍衣浮動,白袖振飛,如二色流光,在山水間翩跹而來。
長風起處,白衣公子,霜發飛舞如雲。
小舟越行越遠,變為小小一痕,綴藍白兩點。
蘇易清突然低下了頭。
耳畔的寒風呼呼刮過,小舟在他們內力交鬥中,被震得急速飛竄。
“你殺了船老大?”
白色廣袖一晃,楚雲歌伸出手指,若即若離在唇前一豎,“阿清放心,他死時,并無痛苦。”
蘇易清的眼睛一寒,涼氣順着脊背爬上脖頸。
身邊,波光山色,眼前,隐有血氣。
他終于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在猶豫什麽。
無論走到哪一邊,他無法避免要面對新的死亡與鬥争。
那不是楚雲歌與秦顧在子規山中的君子一戰,為家族與信念;那也不是自己在城中見到的赴死青娥,為知交與情誼。
他勢必要投身到新的厮殺中去,眼睜睜看無辜喪命。
初入子規山,他心底有過猶疑,耳邊的聲音在風中嘶吼,回去,這是唯一一次,徹底脫離江湖的機會。
可他還是回來了。
是投奔過去的自己,在三百人命上再添楚雲歌的一筆,還是,眼睜睜看故人跌落深淵,帶着複仇之念,雙手飽浸鮮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些,“楚雲歌,你所行所為,與當初影飛軍,又有何異?”
耳邊輕笑一聲,楚雲歌轉過身子,肩頭,一片霜白。
他立在船頭,如潔白片羽,落入江湖。
耳畔呼呼刮過的刺骨冷風忽地卷起他的清歌漫吟。
“飄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蒼顏……”
歌聲漸漸淡去,楚雲歌負手仰頭,意态清雅。“阿清,你該看過我親手所立的墓碑。如今只身飄零,豈止天涯倦客。當我将墳墓壘起的時候,楚雲歌早已變成野鬼,帶着複仇的念頭掙紮人間。”一語至此,他猛地展袖,沉聲道:“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蘇易清擡起眼,看見他瘦削肩骨,朝天聳立,像兩把最鋒利的刀,支着一襲白衣。
他的白衣一向素淨而泛着微微的舊,像在江南冷月中漿洗了無數遍。
蘇易清扭頭,無邊青山,霧色雪光,他們在江南平湖中匆匆而過。
他記得那座墳。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那座墳的時候,從心底升起的透心寒意。
“是那座新墳,讓我等上三天。”他舒了口氣,說出口的卻是冷冰冰一句話。
那座墳立在蘇易清走出山洞之前,無非說明楚雲歌先前出過山,而他不去逃命卻走回山中,這山中有比逃命更重要的東西。那件東西必定不敢讓蘇易清知曉,所以要用石閘将他逼出子規山外。
楚雲歌挑眉,先是疑惑,繼而恍然。
“我原以為,連楚家蟄藏之法也逃不過你的眼睛。倒是這兒疏忽了……”
蘇易清眼前,正有一葉枯黃野草飄蕩。他看着那枚草葉,從天而落,在水中連波紋都沒濺起。
易千人,換千面,謂之蟄藏。
歸本源,露真容,謂之涅槃。
蘇易清卻又搖頭,“不,看到這條船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是你。”
那時候他身體中的血猛竄上了頭,可走至湖畔的時候,漁舟老翁輕掃一眼,沒來由讓他心中一震。
冬日深寒的冰風卷過湖面,在目光交際的瞬間,化作煙雨紅燈下的溫柔。
他就知道,那蒼老皴皮下,藏着江南的靈秀氤氲。
哪怕流落街頭,哪怕眼神昏昏,哪怕雞皮鶴發,蘇易清也能捕捉得到他。
以一種超越了敏銳的直覺,隔着寒水冷霧,隔着一張陌生的臉,看到了故人。
“所以,登上船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在提防我出手?”
“登上船的時候,我就在想,船老大或許已經死了,而殺過人的人,很難再停下來。”
楚雲歌微微側首,并不回頭,只伸出手,微微嘆息地接住了空中無根的風。
他們還是躲不過一場糾纏。
良久,他扼腕一嘆,輕聲道:“是麽……”。
白衣獨立,支零在漁舟上,下一刻就将随風而去似的。
腳下,湖水湍湍。眼前,有霧迷離。
蘇易清眨了眨眼,狹長睫毛下,清光一閃。
一點幽碧,從霧中來。
一點輕寒,從指尖生。
綠如春水初生,寒如秋潭落荻。
皎潔手腕裏飛起輕靈劍光,裹挾着傷心一點碧綠。
蘇易清心頭一震,反手揚刀。
霧氣卷舞着破散,腳下船板咔嚓幾聲,驟然炸開。
濤起浪生,如雨倒灌;水花四濺,兩人影子破碎在無數浪珠中。
蘇易清凝神提氣,堪堪穩住腳。在船被兩人內力震碎的瞬間,各自踩着破碎木塊,飛退數米。
天上的水珠,下了一場江南煙雨般,卷起滿身離愁。
飄零的木塊,浮浮沉沉,在水中飄蕩着遠去。
長袖翻舞,立于煙水之上。
蘇易清眸中清亮一片,手中刀鋒嗡嗡作響。
隔着雨幕,他看見了楚雲歌的劍。
廣袖臨風,而修長潔白的手中,有碧綠一杆玉簫。
一杆能吹得起滿樓聲色的簫。
碧綠的盡頭,寒意陡生。
貼合簫管的半柱形劍刃,與簫齊長,剔着一匹雪光。
半玉半鐵,半簫半劍,半是春江半是淚。
蘇易清認得。那是他在夢中見過的,江南臨風高樓中,吹響滿樓清煙的簫;也是回憶中的十裏紅燈下,刺破重重迷霧裹挾南柯一夢的劍。
楚雲歌輕聲一笑,“阿清,我三番五次放你離山,可你偏偏逼我出手。唯有山中的東西,我不能讓你看到。”
蘇易清看着他修長指骨中的圓潤玉簫,泛着澤澤水光,像落葉無聲的映月深潭。
他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刀。
刀柄冰涼,卻在他手心裏燒起了火。
“楚雲歌,唯有這件事,我一定要明白。”
從開始到現在,他用以支撐自己在白茫茫記憶中走到現在的,只有心中殘餘的一點不甘。
當初的他,為什麽黑白不辨,甘為皇權紛沓中一柄殺人刀?
而現在的楚雲歌,難道又要告訴他,你願意付與信任的人,還是錯的。
他不想再錯一次。
藍色大鳥在湖中急遽起身,掀起一陣清煙。
刀光明滅,如飛瀑破空,朝水上的一袖白衣轟臨而來。
內力激蕩中,周圍湖中有水珠起伏蹦跳,清玲悅耳。
雨聲中有優雅輕靈一聲劍嘯。
楚雲歌踏着腳下一片碎木,飛身而退。轉身的一刻,在鼓舞長袖中,劍光蜿蜒而起。
是朦胧如夢的一道劍光,在潮生潮滅間,起伏了一整個雨碎春江。
當的一聲,刀與劍碰撞在一起。因這一擊之力,楚雲歌被震得急速朝岸上退去,而蘇易清緊緊粘着刀下的劍刃,随他一道往岸上飛去。
他們的身後,浪如積雪。
離得太近,蘇易清看見了握着碧簫的那只手。
潔白,優美,修長,骨節分明。
那只手,是寫得出飛揚字跡,是奏得響春江花月的。可現在,那只手緊緊握住手中武器,帶着點兒傷懷的姿态。
他還聽見了楚雲歌輕輕一嘆,“阿清,我若說山中的東西與此事沒有半點關系,你信不信。”
蘇易清皺眉看着那柄劍。
忽地,寒氣漫漫地從劍刃上卷起,潔白手指低飛在碧玉上一擊。
手勢優雅如鴻去雁來。
缱绻寒光,如霧起滅,瞬間沖天而上。
周圍浪花猛地竄起數尺之高,将兩人衣衫都打得半濕。
蘇易清手中一頓,那優美劍光輕飄飄脫身而出,往岸上飄去。
他借勢而起,緊追着白色衣擺往岸邊掠去。
兩人都飛至空中的一瞬,楚雲歌擰身回頭,握住手中玉簫,直直朝身後蘇易清刺去。
微涼,尖利的劍尖,朝蘇易清眉間刺去。
他們離得太近,腳下無處借力,蘇易清微微仰着頭,定定看着那截劍光。
那雙映着劍光的眼睛,和當初江南夜雨中,一樣亮。
楚雲歌看着手中的劍,看着他,心髒驟然一痛。
冰涼劍尖斜了斜,從蘇易清耳畔劃過,帶下一縷黑發,在空中飄揚。
他下不去手,不論是截殺蘇易清的雪夜,還是現在。
楚雲歌手腕翻轉,劍刃當的一聲,收回玉簫中。他伸手握住楚雲歌,兩人淩風而上,往岸上飄然飛去。
他握得不甚用力,甚至只輕輕按住了蘇易清的手腕。
在他們跨上岸的一瞬間,就已分轉開來。
蘇易清手腕上的那處皮膚,還帶着他指尖的寒意。
那麽冷,那麽,傷。
如他開口的聲音,褪去了高雅風致,帶上了淡淡的無奈,“阿清,你永遠不會信我,不論是當初,還是現在。”
蘇易清站得很直,很磊落,很像他的心,永遠幹淨利落,永遠有用以衡量的準則。
他只是不想錯。
如果當初的自己錯了,就在記憶全失的現在,重新走一遍不同的路。
所以,現在他走的路不能錯,他信的楚雲歌,也不能錯。
“阿清……你若有過半點真心,想要還我清白,也不算辜負當初三個月引以相知的日子了。可惜,現在的你,用盡一切力氣想要擺脫當初的錯,你心中所在乎的,永遠只有你的準則而已。”
楚雲歌笑了笑,笑也有些涼,“阿清,回去吧。這樣的你,于我而言,不如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