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林焱笑笑,“這有什麽麻煩的。”
許之枔沒說話,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緊繃着的肌肉過了很久才放松下來。
“到了。”
付羅迦看向許之枔。旁邊救護車上的警示燈讓許之枔的臉被紅藍兩色同時盤踞,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笑被分成兩半。
“周一見。”
付羅迦點點頭,又聽到他說:“今天怎麽樣?”
付羅迦其實是有些不明白一直跟自己呆在一起的人為什麽要問出這樣一個問題。自己的“今天”跟他的“今天”有什麽不同嗎?
“今天……今天很好啊。”他想不出什麽詞。“景色很好,很漂亮。”
“你呢?”看到付羅迦困惑的眼神許之枔輕輕補了句,“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啊,為什麽這麽問?”
“關心你嘛——那就是還可以有下次的意思?”許之枔用了跟提問時完全不一樣的調侃語氣,漫不經心地揭過了這一頁。“我記住了哦。”
付羅迦打開車門下車。
一天的戶外活動還是留下了痕跡:走到水泥地上還有些不習慣腳底的平坦、看到一對瘦削的腳踝總是忍不住擡頭确認是誰、耳邊總會出現幻聽——潛藏在看不見的石堆草叢裏的水聲一直在汩汩作響。
還有放開聲音嬉鬧的小孩子們。
他們從病房外走廊的另一頭飛快地跑過來,無拘無束,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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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羅迦猛地退向牆邊,險些撞翻一個廢紙簍。
一個幫病人舉着輸液瓶的護士看向他,眼神有些異樣。
等呼吸平複,他才把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恐懼勉強壓下。
沒走幾步有人忽然走到他面前攔住他。“哎——是不是付羅迦?你是清清的那個小孩付羅迦嗎?”
他擡頭看見一個鬓角花白的中年男人。男人耳朵後邊夾了根煙,手裏拿着個一次性杯子,披着件薄外套——應該是要在醫院裏陪床的家屬,剛在洗手臺那邊刷了牙打算回病房。
他看着男人的臉回憶了一會兒,“三舅。”
“诶。老天爺,上次見你你才這麽矮呀——”男人态度熱絡,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現在就這麽高了!有沒有一米八?”
“……差不多吧。這幾年沒量過。”
“哎呦,看着你們這些小輩我才覺得時間真的是過得快啊,這麽一晃眼,就那麽多年了過去了——”
付羅迦漫不經心地附和了一聲。
“……外婆她們都在嗎?”他姨婆這病估計問題有些嚴重,出動前來探望的親戚陣仗還不小。
“在,都在。你媽現在應該在一樓放射科取片子,等會兒就上來。”
病房裏裏外外有幾圈人,現在到的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他沒去看病床上的姨婆,擡頭看向天花板——日光燈燈管裏沉積着厚厚一層黑色的污漬。
怪不得即使所有燈都亮着,卻始終還是這麽暗。
他很容易地就辨認出了他媽的腳步聲,看向門口。
她手裏提着兩個方形的塑料袋,與以往沒什麽不同,抿着嘴唇皺着眉毛。
一個付羅迦不認識的中年女人從一張空床上站起來迎過去,“片子都取啦?”
“取了。”
“沒什麽問題吧?”
“能有什麽問題?”他媽看向他,眉毛稍作舒展,“都是小毛病根本用不着專門去拍片,白花錢。”
“胸痛也不一定是小問題啊,這不是正好在醫院嗎,每次單位體檢你又不去,這次順便給自己也好好看看呗。沒毛病當然好呀,早作預防嘛,花錢買個安心——”
付羅迦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取來的是姨婆的片子。
“行了行了。”他媽伸手拽過他胳膊,“我還要帶他去看醫生。姨媽這邊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沒問題啊,你們娘倆先走吧。”
……
現在付羅迦困惑于為什麽明明快好了的腳要纏上一圈更寬更厚的紗布。這就導致了一個後果:傷本身不再是阻礙行走的因素,但紗布是。
也因此在許之枔又一次一路負重上樓并把重物塞入其座位上時,上周還看到付羅迦一個人安安穩穩下樓上體育課的同班同學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腳這是……受到二次傷害啦?”
“……沒有。”他不太會解釋這個,所以就沒有解釋。
“那是許之枔背上瘾了,還是你被他背上瘾了?”
“……”他提醒自己周臨涯不過是說者無心。
“诶對了,趙敏她室友直接問了。”
“啊?”話題之間的跨度有點大了。
“也沒直說,給她點面子嘛。就問她,項鏈為什麽不帶了,還問了她是哪兒買的,你猜她怎麽着?”
幾本英語作業本砸了過來,付羅迦默默把它們碼齊放到桌子左上角。“……怎麽?”
“她說:‘你們之所以考不好就是因為從來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周臨涯卯足勁翻了個白眼。
付羅迦沒說什麽。那個銀鏈子還沒人催着要,加上他也想好了後路——大不了自己照價賠錢。所以在他那裏這個事的緊急性還沒高到能讓他集中注意的程度。
“真的是有病。後來她們直接揭穿她偷東西,她還哭天搶地的,嚎得幾層的人都睡不着。宿管去問,她還說她被室友欺負排擠,還被污蔑成小偷。”
付羅迦頭疼了:“沒必要吧……”
“是沒必要啊,本來就幾個人知道的事,現在所有住校生基本都知道了,誰讓她自己作。”
“我的意思是……沒必要直接去問她吧?挺讓人……呃,可能真的是一開始就搞錯了吧……”
“百分之百就是她。你用不着不好意思,又不光是因為你的事,很多人本來也不喜歡她。”
“不要再找她了,”付羅迦擡手遮眼,“就這樣吧。”
“她不松口我們也不能怎麽樣啊,那個,”她手指點了點那一摞作業本,“清沒交的名單的時候別寫我名字啊。”
他沒說什麽。
這一周他都在努力準備葉老師扔給他的新任務:講題,上講臺面向全班同學的那種——本來沒給他準備時間,只是因為他的腳又活動不便了所以才延遲到下周開始。還不是一次,是長期。
他從小——從初一到現在還從沒到講臺上講過題。一是很多老師不會設置這個教學環節,二是這種任務一般輪不上他。
葉老師說,“那正好,鍛煉鍛煉嘛。”
他覺得發作業已經非常鍛煉人了,反正他站起來光是草草環視一周就會昏臉。
而且他不覺得英語閱讀有什麽好上臺講的。他自己選了個選項,很多時候是講不出選這個選項的道理的,更別說向別人解釋其中的思路。
沒辦法。
“要讓其他人知道,思維上的差距在哪裏。”葉老師拿起習題冊,“下周一就講第一課時,每節課給你五分鐘可以吧?”
如果一定要說成是對自己的一種鍛煉的話,對班上其他人來說其實不過是耽誤時間。付羅迦想到了這一點,但遵從與老師往來的某種默契沒有說出來。
沒什麽可說的那就照做。
大概六點左右許之枔就會提着一盒外賣過來,坐在周臨涯的位置上跟他一起吃。周臨涯其實有時候也會在教室裏吃晚飯,但為了“讓許之枔在那個位置上多坐會兒”,在這一周裏強行讓自己健康了起來。
“話說你們一般都聊什麽啊,每次我吃完了上來你們都還在邊吃邊聊天,難道你們很有共同話題嗎?”
其實他們的對話向來是提煉不出來什麽主旨的。一般是許之枔提問他回答,雙方态度都很随意——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每次許之枔的開場白都是“今天感覺怎麽樣”。
他對一切回答持包容态度,哪怕是“不太記得了”。他會朝他笑,然後說下一件事。
那些沒出口的問題像是把他們籠在一起的網上的窟窿眼,增加危險系數的同時卻又增加了透氣性,在網繩斷裂前讓人能夠暢快呼吸。
回答周臨涯的問題就容易多了。他記得許之枔對周臨涯的文具品類之豐盛表達了驚嘆,于是絲毫不添油加醋地複述了他的原話。
周臨涯于是心情雀躍。
這倒是點醒了他。
他看向自己筆筒邊的一只“雞”——紙比草葉更好塑型,因此做出來的成品看起來不再那麽像魚了。
不知道許之枔是怎麽學會的,又是哪節課上得無聊過頭有了這個念頭的。不論如何,收到這個東西時他應該讓自己顯得開心才對。
許之枔應該想看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