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起床。”卧室燈被打開。
付羅迦應了一聲睜開眼,因為受不了突如其來的燈光又把眼閉上了,瞬間又沉了一個不過三秒的夢境——枯葉終于填滿了他所處的溝壑,他被蓋得嚴嚴實實,從頭到腳都密不透光。
但這種感覺立刻被一種從睜眼意識到今天是周六的時候就油然升起的期待心理沖淡了。
門框被重重拍了拍。
“起床!聽見沒有!還要我說第三遍?”
他趕緊翻身坐起。“……起了起了。”
“跟你說了腳要用枕頭墊高你就是不聽!”他媽走到床邊,蹲下來把他褲腳扯高,“這怎麽——疤怎麽又破了?!我說你一天到晚是故意跟誰過不去呢?”
過了一會兒付羅迦才清醒過來明白她在說什麽,也低頭看了看。
紗布底下滲出了奇異的粉紅色。
他手指攥住床單。“……睡的時候忘了。”
他媽利落地把紗布拆下來,把他的腳塞進旁邊的涼拖裏。“什麽都忘,怎麽沒見你把吃飯睡覺也忘了?去客廳換藥。”
直接暴露在空氣中的傷口傳來一突一突的夾着涼意的痛。他努力忽視它,一團棕紅色的圓斑卻始終鑲嵌在餘光裏。
現在走路的問題已經不大,被燙到的地方不再像一個表面正在沸騰的什麽東西了,但還是讓人覺得恐懼。
“早餐在桌上。中午你自己熱飯沒問題吧?冰箱裏弄好了的。我去你外公那兒看看。中午的碗也跟早上的一起放着,我晚上回來洗。”
他先是在電視櫃前站了會兒,又慢悠悠兜到餐桌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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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什麽呀?”他媽聲調拔高。
他把拿起的筷子放下,“……怎麽了?”
“沒洗漱你就直接開始吃早餐?還有我剛剛不是叫你先換藥嗎?你最近怎麽回事,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我……我先換藥。”他終于想起他剛剛走到電視櫃前是要幹嘛了。
藥膏是半透明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被亮晶晶的東西覆蓋住。
“完了沒?怎麽這麽磨磨蹭蹭的,去刷牙!”
他手一抖,“……好。”
然後從沙發上站起來,順手一撐。
他盯着被敷到沙發墊上的藥膏靜默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扯過幾張紙去擦,但藥膏已經滲進去不少了,留下的深色印記怎麽也擦不掉。
……早餐還是那麽幾樣。
“這麽點稀飯你都喝不完?那把白菜芯吃了,雞蛋也必須吃完。別又像上次那樣直接扔!一個人在家就好好呆着,腳都成這樣了就不要像往常那樣天天想着出門野,外邊沒什麽好東西等你去撿漏!”
“游戲少打幾盤,網少上,陌生人發信息不準回複!你那些社交賬號我都會看的,不要想着幹什麽小動作,學那些人談什麽戀愛……你以為天底下哪有什麽人會無緣無故地說喜歡你?都是圖你錢圖你長相!”
他媽終于把高跟鞋蹬上準備開門了,手都搭到門把手了突然又轉過身:“我就懷疑你是談戀愛了,神思不屬的。等會兒我就給你葉老師打電話問問——”
付羅迦沒多大反應。“我沒有。你問吧。”
門被關上了。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他開着電視,把臺轉到紀錄頻道,仰倒在沙發上聽着企鵝的叫聲發呆。臨近十點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他掃了一眼,不是許之枔。
不過這提醒了他應該想個事情做,而不是就這樣幹等着——然而他腦子裏的畫面全是他正枕着的那攤污漬,沒有任何能夠拿來調動軀/體肌肉的餘裕。
傷口附近有點癢。那個藥膏不知道為什麽有一股古怪的腐爛味道。
解鎖手機用了他不少時間。李淑儀在微信上發消息說,趙敏以前脖子上是有個首飾,但她室友今天再一留心觀察發現首飾已經不見了。她室友再一回憶,說首飾應該是條銀鏈子。
“真的是她。太不要臉了吧,別人的東西拿了還敢光明正大地戴着?”
過了十分鐘付羅迦才打好字發過去:“可能是誤會。以後再說吧,東西暫時不急着還。”
李淑儀還很忿忿:“成績好又怎麽了,人品還不是這麽惡心。”
這邊結束後時間正巧差不多了,他撥了個電話給許之枔,按開免提。
嘟嘟聲響了有二十秒。許之枔接了,先打了個哈欠才說話:“她走了嗎?”
“……對。”
“早餐也吃了?”
“嗯。”
“那行。”許之枔笑了笑,“在超市那兒找林哥的車吧,上次你見過的。”
“知道了……還有什麽其他需要帶的嗎?”
付羅迦覺得自己不該這麽平靜,就仿佛此前已經像這樣做過很多次一樣。
“車上都有。你自己下樓沒問題吧,要不然我還是上來一趟?”
“不用。我沒問題。”
……
就像所有有河流經過的地方一樣,縣城也有一條濱河路,沒怎麽被開發,馬路上塵埃漫天。
這條路開到盡頭,到臨近的鄉鎮就不過半小時車程了。車穿過一個又一個在花崗岩山體中鑿出的隧道,拐過了數道險彎,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一往上游走,河水就開始大變樣,像被密林裏的草葉漂過一樣,由流過縣城時的渾黃色蛻為清透的淺碧色。
付羅迦轉臉,許之枔把手裏的一杯插着吸管的酸奶遞了過來。
他嘗了一口。“還行。”
許之枔又把另一只手裏的三明治遞過來。
付羅迦依舊十分配合地咬了一口,随後提出了疑問:“這是你早餐?”
都快十一點了。
許之枔點點頭,兩三口把剩下的都解決了,喝了口酸奶才說:“起晚了。”
“吃夠了嗎?前面袋子裏還有幾塊巧克力。”林焱——付羅迦剛知道他名字——微微側過頭問。
“不要了。你想吃嗎?”許之枔問他。
付羅迦搖頭。這時剛好有個有點急的右轉彎,許之枔理直氣壯地挨了過來。
付羅迦躲了躲他往自己頭上摸過來的手。
“還沒回過神?”許之枔“啧”了聲,“別亂動啊。”
付羅迦的确還沒回過神,感覺自己正處在去往銀行搶劫的路上——對被發現的懼怕和對這件事本身的熱衷同時折磨着他的神經。
非常出格,非常不妥,非常危險,但又非常舒暢。
答應的時候他就預料到會這樣,但還是答應了。
許之枔說,周六浪沙鎮,去不去?就我們兩個人。
他一邊點頭,一邊膽戰心驚。
浪沙鎮的河水非常漂亮,最出名的是個叫‘霞丹池’的清潭,呈天然的五彩色。夏天裏有不少本地人都會過來踩水游泳。以前他媽單位聚會的時候他來過一次,只不過不怎麽愉快——他媽同科室的一位叔叔拉他去河裏游泳,他沒看見他媽的臉色,自行同意了。
他還記得從水面上浮起,看見他媽陰着臉坐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的時候自己的心情。
他媽一襲端肅黑色長裙,跟周圍穿着泳衣因為沾着水珠而顯得閃閃發光的男女格格不入。
“你還回不回去?這都幾點了?”
但時間過了還不到五分鐘。他開口想解釋,結果嗆了一大口水。
漂亮那麽顏色的水居然有股鏽味。
車最後停在了離霞丹池不遠的一個農家樂外邊的葡萄架底下。付羅迦下車,仰頭就看見藤上挂着不少青色的葡萄。
這個時候溫度已經上去了,只是河水溫度可能還有點涼。
“先去吃午飯吧,進去報我名字就好。”林焱把一個大包從後備箱裏拿出來。“我幫你們訂了房間和座位,下午好好玩。”他在付羅迦肩膀拍了拍,“放松點啦。”
一家三口也剛好下車。扛着好大一個鱷魚泳圈的爸爸抱着皮卡丘泳衣的女兒,女兒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垂下來的葡萄藤,媽媽朝他們一笑。
“也過來玩?”
“是啊。”
“雅雅叫哥哥。”爸爸颠了颠女兒,女兒笑得更開心了。“鍋鍋——!”
許之枔回以燦爛微笑:“你好呀。”
付羅迦移開眼。
包間的窗戶是臨河的,他伸手開窗的時候驚走了一只麻雀。
“下午要幹什麽?”他回過頭問許之枔。“我沒法下水。”
“我帶了魚竿。”
他笑出聲。“這麽強。在河邊坐一下午嗎?”
“我還帶了泳褲。當然,”許之枔補充,“只有我自己的。”
“我釣魚,你游泳?”不可思議的安排。
“那我游泳,你看我游泳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