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付羅迦正對着風口,燒沸了的鍋上邊飄出來的水汽直往他臉上撞。
這火鍋店占地挺廣,雅間裏還配了麻将桌。天花板正中央還有個枝形吊燈,把不鏽鋼鍋也硬生生照出了金燦燦的輝光。
大圓桌能坐下十七八人,實際上座人數不到一半,難免顯得有些空蕩。他剛要伸手去夠靠近桌心的空碗,挨着他坐的姑姑就輕輕拍了下一旁的林果然:“然然去給哥哥弄調料!在自助吧臺那裏。”
林果然推開凳子把面前一只從塑料膜裏拆出來的碗抱了起來。
“哥哥你調料碟要放什麽?”
“哪有問放什麽的呀,你問你哥哥什麽東西不放啊。”
林果然于是乖乖巧巧地改口問,“那哥哥你不放什麽呀?”
“……我都可以,你随便放吧。”
爸爸看了他一眼。“然然,你哥哥那份裏邊不要放折耳根。”
“我記得迦迦不吃香菜的啊,然然,香菜也別放好了。”
付羅迦沒說什麽。
飲食習慣有的時候是會變的——但他懶得費口舌去解釋這些。現在他真的是什麽都可以,什麽也不挑。
過了會兒林果然抱着碗小跑着回來了,把一盤幾乎沒有什麽內容物的油碟放到了他面前。“這樣可不可以了?”
“哎這孩子真是,辦的事怎麽就這麽——”他大姑急了,“聰明點兒行不行?”
“沒事。就這樣吧。”他拿過筷子在油裏攪了攪,“坐下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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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果然被他姑吼得有點畏手畏腳,聞言趕緊坐下來了。
“菜單給迦迦再看看吧,看他想吃什麽。”奶奶在一旁說。
他把菜單從頭翻到尾,只添了一道菜:紅糖糍粑。還是林果然湊過來小聲說她想吃他才勾的。“他們不讓我吃這個,說會爛牙。哥哥你能不能點一下啊?”
他猶豫了一下。“真的會爛牙嗎?”
“我不知道。”林果然委屈巴巴。“我只吃一塊嘛。”
“……那好吧。”
林果然是個很外向的小姑娘——甚至說的上神經大條了。她挺愛笑,自來熟,應該沒什麽人會不喜歡她——也有可能是因為付羅迦體會不到別人對她的不喜歡而已。總之她把他爸爸也叫“爸爸”,而且他姑他奶奶對此表面上都沒什麽不情願的。
付羅迦幾個月前草草見過她一次。當時他媽情緒很激動,他在客廳沙發上坐着,随手拿了個魔方來擰。林果然作為他媽暴躁情緒的觸發點、事件的中心人物,對一切情況渾然不覺。她只挨着他坐下來,專專心心盯着他的手指。
盡管被他媽的吼聲吓得一抖一抖,還不忘記指點他:“轉一面就不用背口訣啦。”
付羅迦有點不太敢跟她說話,很敷衍地“嗯”了一聲。
然後她就說:“你以後是不是就是我哥哥了啊?”
他媽把一個花瓶砸爛在了地磚上,他們倆同時往後縮了縮腿。
“……現在別這麽叫我。”
當時他那麽說。
這家店裏的椅子有點高,林果然坐上去腿就是懸空的,能晃來晃去——這居然讓他有點羨慕。安靜了不到半分鐘她就開始講述自己精彩豐富的周末生活,付羅迦不時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你為什麽過了這麽久才回來啊,上了高中很忙嗎?”
“……還行。”她周末一共四個興趣班,比起來還真說不清誰更忙。
“我特別想讀高中。小學太無聊啦。”她突然壓低聲音。
“……為什麽?”這小朋友挺特別的。
“高中可以談戀愛呀。我特別喜歡我同桌,但是媽媽說至少要等上高中才能和他在一起。”
付羅迦扶了下蒙了層霧花的眼鏡,說不清心裏什麽感受。“……高中談戀愛也不太好。”
“不談戀愛我怎麽跟他天天在一起呀?他也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啊,我又不能總是跟着他。但女朋友就不一樣了——”
“……朋友也可以天天在一起。”他不懂他自己為什麽要跟一個小朋友争辯這個。“再說……也用不着天天跟別人在一起。”随即他就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
幸虧他姑來打斷了。“然然你話怎麽那麽多啊,別老是煩哥哥——”
……
許之枔的回信他吃完飯一個人到街心公園遛彎的時候才看到。
“你發個尺碼,直接去買可以嗎。”
“……買哪種?”
就這三個字兩個标點他還斟酌了挺長時間。他點進輸入框,準備再說些什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對許之枔心懷愧疚,有些補償的心思。但他同時承認這種愧疚心理十分可鄙,并不想把事情做得更難看。
“我就在現場。說不清楚,你拿的是個果機吧,我們開個視頻?”
他擡眼看了看四周,選了個路燈照不到的死角把視頻通話接了。
“……喂?”許之枔的聲音在晚上十點空空蕩蕩的路口響起。“這是哪兒啊……你睡了?”
“沒。在外邊。”
許之枔在那頭笑了。“你能不能不要離屏幕那麽遠啊。”
實際上他離得真的不遠。看不到人就不是他的問題了。“是光線不好。”
“你接我視頻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經把幾天前的事從腦子裏清出去啦?”
“……”
“行,那我——我也忘了。就這樣吧,不說這事了。我怕你把我挂了。”
付羅迦往牆壁上一靠。“對不起……”
“噓。先說衣服嘛,演出穿的。”許之枔轉了下鏡頭,“這件怎麽樣?”
付羅迦發覺他站的地方有點眼熟。鏡頭掃過的時候,屏幕上出現的一個巨大的商标證明他沒看錯:“……你在ac看演出服?”
“啊,你來過?我以為這裏位置偏得大家都找不到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知道這家店——可能是在網上看的時候随手一搜,發現縣城居然有實體店,某天心血來潮偷偷去瞄過一眼吧。至于ac——其實不過是一個名不怎麽見經傳,因為風格大開大合十分吸睛而被他順手關注的潮牌而已。
ac出的T恤和連帽衫都很有意思,不過可能是考慮到當地受衆,他去看的時候門店裏挂出來的那幾件倒是中規中矩,都是能套在校服裏穿出門的那種。
“……不是演出服嗎。”
“演出服就是好看的衣服啊。”許之枔挑眉,“我們班的都是自己訂漢服。”
“……你一個人?”那邊挺安靜的。
“不算你我就一個人。”
“他們呢?”
“你說哪些人啊?”
他還真說不出來該有哪些人。反正就該有……很多人。
現在的問題是許之枔展示的那件衣服。
“……你确定?”
“我覺得很好看。”
他當然會覺得好看。這件衣服不用上身就能讓人看出一種蓬松感。
付羅迦對別人穿什麽無所謂,有時候甚至十分欣賞——譬如他關注潮牌和時裝周。他在着裝方面的觀念也絕不保守。但對自己的穿着,他一般只奉行:能穿純色的絕不穿有花紋的,能穿素的絕不穿豔的,版型款式越尋常越好。
這件衣服嚴絲合縫地踏進了他的雷點。
“那個,首先當然它不醜……”
“你也覺得可以?那就這件?”
“等一下——”
“嗯?”
“……是不是不太合适?”
“你說尺碼嗎?我覺得你跟我差不多。我能穿的話你肯定沒問題吧。”
“我說風格。”
“風格?”許之枔頓了一下。“的确還不夠大膽,跟你唱的比的話。”
“……”
“那就在網上買件修女服吧。”
“……”付羅迦蹲了下來撐住膝蓋。“行了,多少錢?我到時候給你。”
“公費開支,管報銷。”
視頻沒人關,他聽着許之枔在那頭邊笑邊結賬。
“我出來了。”關門的聲音。“好暗啊,路燈都沒通電嗎。”
正巧這邊的路燈也熄了,付羅迦擡頭看了看,熒光塗漆讓燈泡顯出幽暗的綠色。
“我們這是在一條街上吧。”許之枔把鏡頭對準他自己的臉,“我這樣看着吓不吓人?”
“……你鼻子反光挺吓人。”
“你欲言又止多久了啊,現在燈都熄了,能說了嗎?”
他第一次聽說原來欲言又止也能被看出來。
“那個……”
“怎麽了?”
“我看到了你以前寫的東西。”
“什麽東西?”許之枔被手機屏幕裏的光照亮的嘴角翹了起來,“情書嗎?”
“……”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想到了林果然。“小學寫的。”
“是賀卡嗎?不然是小紙條或者明信片?我記得我以前偷過我姐一整盒——”
“是畢業紀念冊。”
“啊。”許之枔一時沒出聲了,似乎是在看路。
鏡頭角度變了變。他看到了許之枔下眼睑上的睫毛。
“紀念冊。”他重複了一遍。“你居然沒弄丢。”
“……那還不至于。”那東西體積還是挺大的。
“我現在字好看多了吧。”許之枔突然笑了起來,睫毛直顫。
“……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