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付羅迦來得有些早,老板娘才把桌子上的凳子掀下來,豆漿還沒做好。
學校方圓幾裏內只有兩三家早餐店,這家是其中之一,名字叫“珍珍面館”——珍珍是她家女兒小名。付羅迦天天在這裏吃早餐,因為這裏最冷清。
西南山區的初夏時節雨水豐沛,雨勢時急時緩綿延不絕。付羅迦看着面館門前的排水口卷出的幾個小漩窩,把傘上的水瀝在腳邊的桶裏。
老板娘倒了杯茶遞給他。“今天還是一樣的?”
“嗯。”他咬着塑料杯杯沿。
老板娘扶着腰轉身去竈臺,“你是不是快要高考了?”
“還有一年。”
“哦哦,那我記錯了。也很快了呀,我女兒就在今年考。”
“那姐姐這幾天很辛苦了。”
“是呀,她這幾天還失眠呢。她成績又不太好,上個本科我就謝天謝地啦。我記得你成績很好呀,以後想去哪兒上大學?”
“不知道啊,我媽讓我不出省。”
老板娘點頭,“s大也不錯嘛。”
桌子上鋪着因為老化而發黃的塑料膜,陳年的油漬在上邊結成暗褐色的蠟狀固體。每張桌子的塑料膜底下都墊着一張手寫的菜單,看着像是她家女兒寫的,典型的學生正楷字體。
六點半左右的天還不是特別亮,老板娘把燈開了,白熾燈的昏黃光線打在天花板的蜘蛛網上。
“讀書的都辛苦啊。”她的臉隐在蒸汽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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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珍面館的牛肉面味道只能說是一般。牛肉有點柴,幹筍發的時間也不太夠,嚼起來有點硌牙。好在湯色澄亮、香菜青嫩,總體賣相不錯,面條也吸汁入味。
老板娘把面端過來後付羅迦自己取了筷子,剛翻着手腕攪了一下就停了下來,摸出手機。
他把許之枔號碼存在了備忘錄裏,但還沒加他微信。
點開微信後他随便在朋友圈翻了翻,又點開熱熱鬧鬧的班群看了一眼——當然是他轉來前的那個班。
——他在臨市上了四年半學。臨市跟本市的基礎設施半斤八兩,都是五線城市以外的水平,各自努力開辟地方特色經濟發展方向:臨市在搞教育産業化;本市主攻旅游建設。臨市的教育宏圖到底有沒有大展付羅迦不知道,反正在本市的這邊幾個區縣,家長們都削尖了孩子的腦袋鑽到那邊去——除了他媽。
他爸從他初一開始調去了臨市的聯通公司上班,把他也捎帶上,讓他讀了市八中,一所省重點。八中跟省會城市的超級中學自然沒有什麽可比性,但經修飾後的升學數據還是稱得上是豔壓周邊各市。作為包容萬象的公立中學,裏邊自然不是每個學生都一心向陽。在那裏他已經見識了不少,但毫無疑問,他現在就讀的縣一中是更廣闊的長見識平臺。
他原先在的那個班在八中是甲班——甲是優秀的意思。班主任是個沒什麽意思且愛說教的幹癟老頭。班裏的同學多數是初中部直升上來的,沒邁進教室前就互相認識了。他雖然也是初中部的,但以前認識的人恰好都被分在其他班去了,所以他和從外校考入八中的幾個人一起,隐隐被排在交際圈之外。
但是到現在一年半時間,再怎麽也不能說是不熟了。至少在他轉學後還有人在微信群裏提起他。比如當下這個臨近校園藝術節,各班都在緊鑼密鼓籌備節目的時候。剛剛就有個名字叫“NIUNIUNIU”的——他沒給備注,不知道是誰,可能是團支書或者文藝委員——直言不諱地表達着對“付洛加”的思念之情——他姑且先認下這個名字吧。
他對着還在不斷彈出對話框的聊天界面恍惚了一陣。
“怎麽不動筷子呀,面要融了。”老板娘輕聲提醒。“先把早飯吃了再玩手機吧。”
“……嗯,好。”
付羅迦在教學樓樓道口看到衣冠鏡了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要打開微信。他把後腦勺翹起來的頭發往下摁了摁。
縣一中雖然明文規定了電子産品不能被帶入教學樓,但課間去走廊逛逛就會發現,每間教室至少從第四排起都在低頭玩手機——前三排被擋着,從窗戶看看不見。但這并不代表教導主任不會沒收手機,關鍵看是哪位同學在玩。
付羅迦經歷昨天後對這方面算是徹底失去了信心,默默把手機塞進了深且闊大的校服褲兜裏。
高二九班教室位于五樓女廁所對面。他在走廊上碰見剛洗了茶杯過來的班主任。這位班主任姓葉,三十多歲,也是剛來不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她才有點重視付羅迦的意思。付羅迦覺得她是情緒敏感的那一類人:說話語調總是急速起伏,起到最高處能破音,伏到低處又聽不清,讓人太陽穴突突的跳;行事有一種放不開手的拘束感,總是在不必要時小心翼翼;對着這個班這個學校,她似乎随時都能聲淚俱下痛哭流涕。
付羅迦朝她打招呼。“葉老師。”
他的這位班主任很瘦,觸目驚心的那種瘦,窄袖小版襯衣到了她身上像大媽衫。她一只手托着個空杯子,居然有些微微地抖。“昨天怎麽回事,啊?”她說得又輕又急,付羅迦差點兒沒聽清。
“啊?沒怎麽啊。”
葉老師從鏡片上方看着他,上眼睑疊出層層的褶子。
“你媽媽跟我說,你回去的特別晚,身上都濕透了。”
“我……摔了嘛。”
“摔的?”她一皺眉,“真的嗎?”
“真的。”
她好像也想不出什麽別的了,或者是想到了也沒提,勉強點頭:“不要讓你媽媽擔心,你媽媽一個人不容易。有什麽事……也可以跟我說。”
付羅迦低下頭,“嗯。”
下雨課間不用出操,教室裏睡倒一片。付羅迦盡量輕手輕腳地挪到講臺前,抄沒來得及騰到本子上的板書。
第一排坐着個聽歌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可以在這兒抄一下筆記嗎?”付羅迦問。
沒有什麽反應。
付羅迦把本子放下。剛擰開筆帽,聽歌的那位把耳機扯下來了。
“你能不能別在這兒?”
付羅迦看向他。“為什麽?”
“很吵。”
周圍倒是有人因為這句沒收住聲的“很吵”擡了頭。付羅迦掃視一圈,收了本子轉身回座位。
有人笑出聲。“李文嘉你怎麽耽誤人學霸學習啊。”
李文嘉傾身趴到桌子上。“學霸說話了嗎,你叫喚什麽。”
“一群爛眼兒天天在那裏陰陽怪氣。”付羅迦的同桌是個微胖的姑娘,有個仙氣袅袅的名字叫周臨涯。在付羅迦坐下後她拿過他的教材翻了翻,“你寫這麽多還不夠啊?考得到那麽多嗎?”
“人家以後要讀z大,又不是跟你一樣去讀三本。”前排埋頭折紙的女生接茬。
“啊?”周臨涯一臉茫然,“z大是什麽學校?在哪兒啊?”
付羅迦:“……沒有,不是。”
“不是?可是我有一個認識的人跟你是小學同學,他昨天才跟我聊起你,說是你說過的呀……不過z大到底在哪兒啊?”
周臨涯:“你也考不起,別問了。聊什麽大學呀,才高二呢。——你在折什麽?給你男朋友的嗎?”
付羅迦沒往下聽。
他小學的确是在縣裏念的,但年代過于久遠,他連小學在幾班都有點記憶模糊了,甚至連“小學”這個詞他都不怎麽提,更別說有什麽聯想。
z大對他來說很特別是真的——看到校徽都要澎湃一下的那種。但他的的确确考不上也是真的。就是單純向往。
這向往能否追溯到小學付羅迦持懷疑态度。
目前他比較在意的是,好像近兩天裏“小學”出現的次數猛增。
付羅迦邊寫字邊随口問,“你認識的那個我小學同學叫什麽?”
這時門口有人叫了聲付羅迦的名字。
付羅迦擡頭。
“啊啊啊啊許之枔!!!”周臨涯捂住嘴,“哎呀我特別……他怎麽來啦?!”
筆尖下的一撇險些飄到紙外。
……
付羅迦第一個反應是某無名老大派喽啰來在他這些同學面前給他下面子了——這想法有點自作多情的嫌疑。無論如何,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勸說喽啰別在女廁所前幹這種事。
他走到這位喽啰面前,注意到喽啰的校服。現在喽啰的手臂雖然好好的套在衣袖裏,但肩膀蹭出了半截露在外面。付羅迦見過一些學生也這樣穿,不過是在八中,劉海蓋眼走路發飄的那種。
但喽啰頭發不長,劉海在眉毛上邊。當然也沒化煙熏妝,相反長相相當清爽精神。
付羅迦往他身後瞄了瞄,沒其他喽啰,有幾個裝作不經意經過的女生。
“我才知道你在九班。”喽啰朝他一點頭,“我教室在樓上,有點遠。”
付羅迦看着他。“……所以辛苦了?”
“我昨天……不好意思,”喽啰伸手掏兜,“所以現在加個微信會不會顯得合适一點?”
“你是許之枔。”付羅迦扶着額頭退後一步,“嗯?”
許之枔眨了下眼。“你想起來了嗎?”
“沒有。”
“沒關系。你掃我還是我掃你?”他把手機按亮。
“你找我是為了加我微信。”
“是。”
“但我不認識你。起碼是……不熟悉吧。”
“喏,我名片。”
一張黑白兩色的二維碼明晃晃地橫在付羅迦面前。“我沒帶手機。”
許之枔的話頭總算停下。他神情有些困擾。“那……你能拿張紙嗎?我寫給你,順便存一下我電話。或者是你直接告訴我你號碼?”
可能是身後幾個女生的笑聲,可能是打響的預備鈴聲——付羅迦确信自己一定被什麽攪亂了思維。
他把“沒帶”的手機摸出來,點開綠白對話氣泡标志,氣勢洶洶地扔給許之枔:
“……自己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