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了校門是一段有點陡的下坡路。方向蹊跷的風裹着雨蹭着地面往上猛沖,把付羅迦手忙腳亂中沒收全的傘吹得筋骨外折。地面很濕,跑動間濺起來的水有的直接淋到了他眼鏡上。
下坡跑的好處是體驗不錯,每次邁步都有點平地起飛的錯覺;壞處也顯而易見。
某一步跨出後,在半空中付羅迦就十分遺憾地預料到:穩不了了。
所以他摔了,比預料中還慘——本來常理上說往前栽倒的趨勢可以通過用手扶地的方式解除,可今天是雨天。他臉撞在自己手臂上,在驟然而至的模糊視野中依稀辨認出自己還在往前狂野滑翔的眼鏡。
這一摔好像把“逃”的念頭也一并摔了出去。付羅迦坐起來,揉了揉鼻梁根,近乎是心平氣和地任由幾個把校服蓋在頭頂的兇惡人士把他包圍了。
雨實在有些大,淋得他幾乎擡不起眼。兇惡人士的問話也被悶在雨幕後,原本他是想屏息凝神地聽,結果坐姿還沒調整好就有位人物越衆而出,朝他俯下身。
那位人物的校服袖子垂到了付羅迦眼前,上面有不少塗鴉。因為一中——其實就是縣中,起個一中是為了假裝本縣還有二三四中——的校服大部分為白色,供學生發揮餘地很大,所以這只袖子上時尚元素頗多也不足為奇。
面前這位開口了。“打哪兒?”
身後有人咕嚕了一聲,付羅迦雖然沒聽清,但從是單音節這一方面已經可以大概推知,于是他立刻後仰。
誰知這位異常果決,直接伸手把他臉扮住了。付羅迦正在思考捂臉會不會顯得喜感的時候他就毫無前兆地動手了,掌心很迅速很嚴實地與他的右半張臉接觸了一下,響聲在雨幕裏也顯得格外激越。
付羅迦被這股力道帶着偏頭的同時懵了。
仿佛慢鏡頭一樣,他一點一點把頭正回來,與一雙眼睛對視。
——這位好像被他突然紅起來的眼眶震到了,一時沒有出聲。
付羅迦決定先發制人。
“打臉就是扇耳光……同學,你娘不娘?”
這句話沒法說得有多铿锵,畢竟自己的眼淚都在人家手上挂了好幾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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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羅迦希望他會把它們當作雨。對方好像有所觸動,擡手——
付羅迦挺震驚的。他媽算是他見過的最剽悍的人了,可他媽也沒扇過他耳光,更別說是左右開弓連續兩下。倒不是有多疼——響聲雖然大,但對方應該是收着力氣,只是讓他臉上一陣麻而已。
他往後掙了掙,扳在下巴上的手順勢松開了,一張臉湊了過來。
“付羅迦是嗎?我好像認識你。”
付羅迦按着太陽穴。自保意識讓他選擇閉嘴。
對方卻誠心誠意想要交流,“你小學是二班吧,我是許之枔。你不是去外地讀書了嗎,怎麽又回一中了?”
付羅迦實在把握不準他的态度,“你這兩下扇得我就算知道也該失憶了……”
自稱許之枔的人又看了他一會兒,壓低聲音,“你脾氣怎麽變這麽好了?”
付羅迦擡頭。雨勢稍微輕了點兒,圍着他的人站攏了些,他現在能看清一些人的臉了。他試探着站起來,左邊一個寸頭男生立刻擡腳在他腰眼上意思着來了一腳。
付羅迦又彎腰蹲下去揉了把眼睛,低聲說,“能快點嗎,我有事。”
寸頭男生好像不是做主的,扇他的那個許之枔應該也只是喽啰。從他們的站位判斷,找他事的主要是一個長相老成的小胡子。
“付羅迦是吧。”小胡子的小胡子在雨裏晶瑩剔透,“你自己心裏清楚是為什麽。”
付羅迦只覺得腿蹲得開始發麻了,幹脆坐下。“那——夠了沒?”
許之枔居然在一旁開腔:“所以到底因為什麽?”
付羅迦有些不耐煩。“因為你們缺把傘?”這話一出口他心裏一陣嘆息——今天不知道要被糾纏多久了,只求回家後沒有更大的麻煩等着。
“哎我發現你這人怎麽這麽——”寸頭摸着腦袋半天沒想出個詞,幹脆一只腳踩到付羅迦腿根上。他沒用多大力氣,付羅迦也懶得掙開,反正這條褲子已經不能看了。
許之枔把校服從頭上扯下來挂到脖子上。“你變化真的很大啊。”
付羅迦沒反應過來,“啊?”
“許之枔你先讓讓。”小胡子依然沉穩如山,“杜燃去替他,許之枔剛才打的不像樣。”
寸頭“啊”了一聲,提腳往付羅迦胸上踹,可能是因為業務不熟練,不太能拿捏輕重,還是沒能用上多大力。但付羅迦很配合地直接躺倒,讓自己的臉和水泥地在同一高度上承托雨水。
寸頭立馬收住,向小胡子報告:“他倒了。”
付羅迦突然想笑。小胡子卻一副不好糊弄的嘴臉:“我沒喊停。”然後指着許之枔,“你也去,一起上。”
許之枔不懂就問:“那要什麽時候才行?”
“讓他痛到說不出話。”
“他現在就沒說話了。”
“……那讓他哭。”
許之枔沉默一陣,“其實他也哭了。”
付羅迦蜷起來,讓自己笑得不那麽明顯。
他猜小胡子是把許之枔瞪了一眼——反正那兩位又湊過來,寸頭依舊招式綿軟,許之枔則是在想盡方法用腳把更多的水鏟到他身上,讓他看起來濕得更厲害。
學校地處偏僻,但還是有作為基礎設施的路邊攤。付羅迦注意到門面朝街賣攤餅的鋪子裏的那位老阿姨走出門檻往這邊望了三次了。如果是一群看着面嫩的學生,一般到第五次的時候紮的堆兒還沒散,老阿姨就會讓兒子過來——她兒子有個勉強能唬住人的治安員袖章;是社會閑散人員她就直接報警。
她今天沒出攤,付羅迦心想。出了攤的話這地上的水該有股醬味兒。
許之枔冷不丁冒出個“一”字。付羅迦一愣,以為他是要計數。結果接下來是“三”、“五”、“六”……說一個數字往他身上淋一次水,還自帶個節奏,聽着像……手機號碼。
“我微信,加一下。”許之枔低頭時輕聲說。估計是看付羅迦神情過于震驚,他還問了句,“沒記住嗎?我再報一次?”
寸頭:“枔哥你認識啊?”
許之枔:“鄭駿宇在看我們,能不能專注一點?”
寸頭:“?你說誰不專注?”
許之枔:“他要喊停了。”
寸頭:“怎麽看出來的?”
許之枔:“別問了。噓。”
付羅迦在轉學之前大概了解到:縣一中池淺王八多,奇奇怪怪的風氣由上至下潛行整個學校。有三四個校霸同時鼎立都算正常,而且往往個個都跟校領導沾親帶故。
付羅迦根本無意找事,也不認識校霸中的任何一個誰。也就是說,他泥水滿身地躺在這裏,其實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他其實做過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甚至有過經歷。前幾天在課間操時間,草坪上有個男生被一個女生揪着頭發往足球門框上撞,圍着他們的人數跟現在差不多。那男生最後捂着流血的鼻子默默自己去了校醫室。還有星期一的那次,更早的還有上星期的幾次——說天天都有也不誇張。
在班上,付羅迦交上去的習題冊被人踩過,答題卡的鉛筆填塗被人擦過,花時間辦好的板報也被人一掃帚蹭花過。但這些沒那麽頻繁,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他自認不是一個值得別人花太多時間去刻意針對的人,只是一個別人在無聊時偶然想到的消遣對象而已。
所以這次被找事,他的想法不過是:終于來了。但他沒想到遇見許之枔這麽一個人。
很奇怪。包括躺在雨天的大馬路上笑的感覺。
果然許之枔說完沒多久小胡子就讓人撤退了。許之枔放慢速度,等小胡子超過他後默不作聲地把地上的眼鏡撿起來扔了過來。付羅迦把眼睛摁在臉上時剛好看到他做了個口型:別忘了微信。
付羅迦把傘撐開,看了看身上,又把傘收了。一路上路人的目光都沒讓他覺得有什麽,反倒是走到家門前的時候他開始緊張。
他媽早一步到家了。
一到客廳,燈還沒開一聲尖叫就平地炸響了:“付羅迦——!!”
付羅迦咽了口唾沫,平複呼吸後喊了聲,“媽。”
他媽跟他爸爸離婚已有半年,但目前從各個方面來看,她還身處于這件事的陰影裏。她或許嘗試标榜自己“堅強獨立”——但付羅迦對此全然無所謂。對他來說他媽只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黏人。準确講,是黏兒子。具體表現為——對她來說,家裏的固定擺設應該包括付羅迦這個人。
他對此感到無可奈何。
他媽其實知道一點縣一中的情況,但還是執意要他回來上學。她本人在本地稅務局上班,基本不會有外調機會。跟他爸離婚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夫妻異地的問題。她想的是付羅迦本身底子可以,應該不會被拖得太厲害,反正哪裏的教材都是一樣的,況且一中老師也有她的老同學可以幫襯。
付羅迦對他媽的決定自然不敢有微詞,說往東就往東,連向西的念頭都不要有。
他這次解釋的是“摔了一跤而且摔得厲害”。
費了一大通口舌後他得以脫身,把濕衣服扒了,進了浴室打開花灑。
他看着水汽一點點蒙住鏡子,突然想起那串神秘數字。
“加我微信。”
那個叫許之枔的,打了他兩巴掌的人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