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訴訟
“家裏有事?”
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沒了平日的偏執瘋癫, 張沣眼裏的光芒鋒利得吓人:“老胡, 那孩子差點就沒命了。”
“我知道, 可是——”
胡導急急轉身, 下意識想要解釋。卻又忽然卡住話頭,半晌才頹然嘆了口氣:“阿喬不會是故意的, 他沒有那份壞心。他從小在城裏長大, 沒見過煤爐, 根本不知道這樣會出事……”
他越說越覺蒼白, 無力地走了兩步, 扶着額頭坐在路旁。
頭天晚上,是他半夜把陸喬叫去, 為了勸這個外甥不要鑽牛角尖, 要認真在穆亭澈身上找到值得學習的地方, 緊接着就出了這種事。
鬧得這麽大, 劇組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這麽久了陸喬都沒有露面, 他甚至都不用去查,就知道一定和那個孩子脫不開幹系。
“我是他舅舅……老張, 我又能怎麽辦,難道要把這個闖了大禍的混小子推出去?他爸媽把人交給我, 結果出了這樣的事, 我要怎麽和他父母交代?”
“你沒辦法交代,我就有辦法和黎文德交代嗎?”
張沣的語氣隐隐發沖,叫胡導心中一緊, 無措地轉過身:“怎麽,老黎他知道了?”
“他當然不知道。先前因為我逼得緊,他這個寶貝學生已經病倒了一次。要是叫他再知道這件事,就算那小子演的再好,黎文德也會把他搶回去關起來,絕不會叫他再和我們有半點兒聯系。”
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張沣不打算再和他糾纏這些,起身打算去看看那個小家夥的情況:“你家的這個是寶貝,人家也是老黎的心頭肉。你不知道,自打穆景出了那種事,老黎把所有心思都擱在他身上了……”
“我去看看陸喬,如果确定了這件事就是他做的,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父母的。”
胡導終于下定了決心,沉聲打斷了他,像是怕他再說出什麽話,匆匆起了身快步離開。
看着他像是逃命似的背影,張沣揉了揉太陽穴,終于長長嘆了口氣。
早晚都是瞞不住的。這件事當然可以壓下去,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壓了下去,等到壓不住的那天,黎文德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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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險起見,他還是自覺去坦白從寬的好。
對劇組大佬們的焦頭爛額一無所覺。哄好了嗚咽着控訴他警惕性太差的拉布拉多,穆影帝開開心心收拾了東西,就在衆人羨慕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出了軍營。
封林晚已經在門口等着,一見他出門,就連忙快步迎了上去:“怎麽回事,怎麽忽然就說要回家了,是劇組不準養狗嗎?”
“……”
對這塊小木頭的發散思維肅然起敬,穆老師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拍了拍粽子的腦袋:“對,老神仙說我們倆只能留一個,我就帶着粽子離劇組出走了。”
他說得一本正經,封林晚反倒反應了過來。不無尴尬地輕咳一聲,順着他的動作望下去,忽然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這就是粽子嗎……這麽可愛也能當軍犬?”
他向來喜歡毛絨絨的東西,見到眼前的拉布拉多,連目光都止不住的閃閃發亮。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粽子卻警惕地後退一步,倒也不龇牙唬他,只是把腦袋藏在了穆亭澈的身後。
“等一下,我開下外挂。”
穆影帝一拍腦袋,往前走了一步,引導着自己的情緒感染到身旁的拉布拉多。又握住了那塊小木頭的手,輕輕按在粽子的頭頂:“來,粽子,這是你木頭哥哥,來認識一下。”
“老師——”
又回到了當初被穆老師随時調侃打趣的日子,封林晚的臉上不自覺地泛上些血色,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看着那張稚氣未脫的面龐,還是把“為老不尊”四個字糾結地咽了回去。
擡頭望了他半晌,粽子才終于稍稍放開了些提防,試探着上前嗅了嗅他的指尖,輕輕晃了兩下尾巴。
“老師,它沖我搖尾巴了!”
被調侃的無奈瞬時煙消雲散,封林晚蹲在地上,興奮得臉色都隐隐泛紅。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拉布拉多的頭頂,目光晶亮地擡頭彙報:“老師,它還讓我摸它!”
“好好,我也讓你摸我。”
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穆老師随口答應了一句,好容易等那塊小木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才引着粽子上了車。叫它舒舒服服地趴在後座上,又給它喂了兩塊狗餅幹:“我還擔心你怕狗,現在看來倒是白操心了。”
“我特別喜歡它們,但是小時候爸媽都不讓養,說是怕影響我學習。”
封林晚發動了車子,還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瞄着那條拉布拉多,就被穆亭澈笑着扳回了腦袋:“好啦,專心開車。我過年有五天假,粽子跟我一起休,等回家有的是時間陪你。”
“張老真的給假了嗎?”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封林晚目光晶亮地望着他,眼裏盡是驚喜的亮芒:“張老脾氣那麽犟,怎麽會忽然給假的,老師又耍什麽花招了?”
“我在你眼裏到底是個什麽形象……”
話當然是不能照實說的,穆老師苦惱地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急中生智地擡起頭:“陸喬家裏出了點事,說是要換人。前面都是他的戲份,反正找不着人也拍不下去,就把我放回來了。”
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只不過是略去原因直接到了結果。封林晚也沒聽出不對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車轉上了主幹道。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即使是燕京也要比平時冷清了不少。今年不準放煙花,倒是有不少賣春聯福字的在路旁擺攤,封林晚往車窗外看了一陣,鏡片後的眼睛忽然隐隐黯淡下來。
“怎麽,想家啦?”
看出這塊小木頭的消沉,穆老師揉了揉他的腦袋,關心地側過身:“伯父伯母還沒聯系過你?還賭着氣嗎?”
“不——家裏很好。昨天才打了電話,說在電視上見到我了,爸爸特別開心,還把節目放給他們的學生看來着。”
封林晚笑着搖搖頭,溫聲應了一句,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唇角抿起了個微微緊張的弧度:“老師……等有時間了,能陪我去看看李老師嗎?”
“李老還在生你的氣?”
想起那位脾氣比張老神仙還犟,連自家老爺子都不敢招惹的播音系老教授,穆亭澈就不由頭痛起來:“咱們倆不就是沒聽他的話,背着他跳了個槽。你在朝聞幹得挺不錯,李老不至于氣到現在吧?”
“當初我進天娛的門路是李老師幫忙找的,聽說花了不少的人情。他一直不想我幹新聞,說幹新聞沒出路……”
封林晚的目光黯了黯,望了一眼身旁神色關切的穆老師,嘴角又挑起了個小小的溫暖弧度:“說真的,老師——要不是還有你在,我都要以為天下所有的長輩都一樣,很難能說得清道理了。”
“那是,我可是向來都是以平易近人體貼入微著稱的。”
坦然地點了點頭,穆老師得意地拍了兩下胸口,毫不客氣地接受了來自學生的贊美:“你們那時候只知道拉我喝酒唱K,都沒人想過我送面錦旗,我一直覺得自己可失敗了。”
封林晚忍不住咳了兩聲,連忙擡手掩住笑意,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老師,我現在總算是體會到,你之前裝得有多辛苦了……”
天色還早,兩個人中途拐去了寵物市場,采購了全套養狗的裝備。又在路邊買了些春聯年貨,才收獲頗豐地回了家。
穆亭澈領着粽子在別墅裏熟悉了一大圈地形,耐心地念叨過了注意事項,就把它的牽引繩解開,叫它自己去挑想住的地方。拉布拉多的步子原本還有些謹慎,在發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熟悉的親切氣息之後,也就漸漸放開了拘束,在寬敞的別墅裏小跑起來。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下午我們出去吃吧?”
幾天的生活下來,封林晚已經很熟悉這幢別墅的布局,翻出盒點心來給穆亭澈墊肚子,給粽子的食盆裏也加滿了清水和狗糧:“老師的通知也太突然了,要是昨天就知道有假期,我還能準備準備……”
“別說你了,昨天我都不知道有假期呢。”
穆亭澈啞然失笑,舒舒服服地靠着抱枕吃點心,躺在大熊玩偶蓬松的肚子上,後知後覺地打量着仿佛有哪裏不一樣了的別墅:“小木頭,你是重新布置過家裏嗎?這回感覺好多了,之前我一個人住,總覺得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那肯定是沒有的。我第一次看到抽屜裏的冥幣的時候,想法也和您一模一樣。”
已經知道了這幢別墅的來歷,想起這兩天時不時受到的驚吓,封林晚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老師……您一個人在家裏住,都不打算适當的把客廳的香燭和貢品,還有廚房的油鍋和洗手間的陰陽鏡都收一收嗎?”
“我也沒什麽機會一個人在家裏住啊。”
咬着點心含糊地應了一句,穆老師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身後的玩偶,終于對這塊小木頭的審美做出了妥協:“回來第一天就趕上藝考,考完試就被老爺子扣在燕影回不來。不框你,真要算起來,我來這兒的次數都不一定比你多。”
“再怎麽也是家裏,總要收拾得叫自己喜歡,住着才能舒服。”
封林晚無奈淺笑,煮好了奶茶倒在馬克杯裏,給他輕輕放在了茶幾上:“我只是大致收拾了一下,有什麽不合心意的,老師直接改就好。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比如什麽比較高的地方——”
“小木頭,你要是再敢提換燈泡的事,我就二十四小時不準你碰粽子。”
威脅地眯了眯眼睛,滿意地看着那塊小木頭識趣地把話咽了回去,穆老師才威風凜凜地撐身坐起,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要不咱們下午就去燕影一趟?我也想去看看黎老,臘月二十八系裏放假,就不一定見得着人了。”
“老師……不打算和黎老說真相嗎?”
收拾的動作停在半道上,封林晚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似乎并不意外他會提出這個問題來,穆亭澈擡手遮住眼睛,向後倒在沙發上,無奈地笑了笑:“我怎麽說,說你打算起訴地府?我怕把老爺子心髒病給吓出來。”
封林晚臉上泛起些血色,認真地抿了抿嘴,正要再給自我保護意識總是差了那麽一截的老師普一普法,就被對方忽然鄭重地扶住了肩膀。
“小木頭,告狀的事兒我倒是打聽了一下,大概弄明白了基本流程——你說地府要是打算私了,我們要多少賠償好?”
“是短信裏說的庭下調解嗎?”
迎上他的目光,法制節目主持人的神色也嚴肅下來,抱着胳膊踱了兩步,沉吟着推了下眼鏡。
“庭下調解,大多是過錯方為了降低影響,會采取的一種較為委婉和私密的手段。所以一般庭下調解的賠償金額都會比法庭判決稍高,但也不能高出太多,基本會超出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如果按照基礎數字為一億來算,大概在二十二億到二十四億的區間,但如果再考慮精神損失費,這個區間還會有很大的浮動。”
他的話音才落,電視忽然啪的一聲自動打開,白無常扯着黑無常從裏面急匆匆爬了出來。
“尊敬的用戶和用戶同居人,地府願意私了,你們覺得湊個整三十億能接受嗎?不願意接受的話,咱們還能繼續談的!”
“兩位客服,打個商量,下次你們能不能采取稍微溫和一點的方式出來?”
一回生二回熟,穆影帝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拉着那塊小木頭在身邊坐下,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事兒吧?這是黑白無常,是地服有限公司的客服……”
“我沒事,既然貴公司已經派了代表前來,那事情就好談的多了。”
愣了一瞬的神,封林晚就迅速反應了過來。推了推眼鏡,身上氣勢忽然一變,原本就稍顯清冷的面龐一絲不茍地板起。十指交攏擱在腿上,腰背挺直,身體專業地微微前傾。
“據我所知,是由于貴公司的工作失誤,導致了我的老師一生坎坷不順,經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壓力和煎熬,最後——最後甚至死于非命。以上全部責任都應由貴公司擔負,我說的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沒有,就是這麽一回事——”
黑無常連忙誠懇地用力搖頭,卻才來得及說了一句,就被白無常一把怼進了輕松熊玩偶裏。
把專門掉鏈子的隊友塞進熊裏,白無常朝着玩偶的嘴利落地打了個叉,滿面堆笑地轉向用戶的同居對象:“您說得确實是事實,但地府也确實已經盡力做出了彌補。這間別墅,還有穆先生現在使用的身體,都是地府提供的——”
“那又有什麽用?”
封林晚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眼中驀地閃過一抹寒芒,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握成拳。
“一條生命逝去了,這樣簡單的換一個新的身體,就可以叫原本的生命延續下去了嗎?原本屬于老師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被強行抹消,這世上不再有這麽一個人,他已經沒有辦法再以曾經的身份,去做完他還沒來得及做的事,去關心他牽挂着的那些人……貴公司的意思,是否是說這樣的做法已經足夠算是恩惠,所以我們不該再有什麽非分之想了?”
“不不不,您不要着急,我們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白無常連連擺手,急得身形都更透明了些:“我們是誠心誠意想要賠償的,只是地府并不生産人品,只是人品的搬運工。三十億已經是我們能承受的最大極限,如果要的再高,閻王大人就只能挪用公款來補償,一旦被查出來,其餘九殿閻羅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他說得實在凄慘倉皇,穆亭澈斟酌着望向那塊小木頭,封林晚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目光牢牢地鎖住對方,毫不掩飾的淩厲氣勢不講道理地直壓過去。
“我們并不想強人所難,三十億的賠償金額我們可以接受。但我們又如何保證,地府不會借給商品價格定價的機會,惡意擡高價格,來變相收回賠付的這些人品值呢?”